劉管家下意識地又將背弓了下去,轉過身來又是一副和善面孔,他覷了覷眼睛,眼袋鬆鬆垮垮:“這不是許大嫂嗎?”
莊善若走到角門口,隔了門檻,笑道:“劉管家。”
“許大嫂可是稀客,進來進來!”
莊善若不動,道:“就不進去了,倒是要煩請劉管家幫我叫個人出來。”
“哦?可是你家表哥王有虎?”
莊善若倒是出乎意料:“劉管家竟認識我表哥?”
“怎麼不認識?”劉管家笑容可掬,“這幾個木匠裡數你表哥手藝最好,三姨太要做京城裡的時興傢俱,只要是三姨太說得出來的,就沒有他不會做的。”
莊善若自然是知道王有虎的本事,卻也笑道:“多虧了劉管家幫襯。”
“哎,許大嫂客氣了。按理我們還得謝謝他,要不是他討了三姨太的好,萬一她一個不如意起來,底下人可都沒好日子過,誰叫她這會子是老爺的心尖尖呢……”劉管家自覺失言,背又彎了幾分,臉上的笑紋又深了幾分。
莊善若只當沒聽懂,又道:“眼看着天漸漸熱起來了,我給我表哥做了件單衫,這兩日怕是活計忙,也沒見他出來。我今兒剛好順道經過,就煩請劉管家幫我傳個話,我遞了東西說幾句話就走。”
“不急不急,左右到了午時,也該歇晌了,不耽誤什麼。”劉管家體貼地道,“許大嫂,你往裡面站站。多少能擋着點風。”
莊善若道了謝。
劉管家叫了個小廝交代了一聲,那小廝自是進去喚王有虎去了。
“你家老太太身子可都還好?”
“倒是比先前要略好了些。”
“那就好。”劉管家由衷地歡喜道,“上個月大老爺寫了信回來,說是老太爺身子倒是能略動一動了。就是話還說得不大利索,而且還落了個健忘的毛病。”
“虧得大老爺仁孝……”
兩人一時有些默默的,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正尷尬着,聽得一陣腳步脆響,王有虎火急火燎地從裡面跑了出來。
劉管家衝莊善若道:“許大嫂,你們聊。我還有差事在身。”
“有勞。”
王有虎一步跨出門檻,急道:“妹子,出啥事了?”
“沒事!”莊善若一拉王有虎,往門外偏了偏,避開了管着角門的小廝。那小廝見晌午沒人,倒乾脆靠在門柱子上半眯了眼睛打起盹來。
“倒是唬了我一跳,還當那老虔婆又使出什麼幺蛾子來了呢。”王有虎抹着額上的汗。仲春裡,乍暖還寒的時節,王有虎只穿了身單褂子,還將袖子撩得老高。身上結實勻稱的肌肉在薄衫子下面隱隱若現,身上頭上全是刨花沫子。
“劉管家不是說歇晌了嗎?”
王有虎滿不在乎地用手胡亂地抹了把臉,笑道:“他家的三姨太,不知道哪裡來的主意,櫃子架子全都要照着京城裡時興的樣子打,偏生旁人不會。這活計可不都落到我手裡了。”
“可別將身子累壞了!”
王有虎攥起拳頭擂擂自己結實的胸脯,笑道:“妹子放心。這活也不是白乾,倒是另添二成工錢呢!等得了銀子,剛好可以給兩個大侄子添些玩意呢!”
“兩個?”
“嘿嘿,一個是狗蛋,還有個還在大嫂肚子裡呢!”
“哪有你這樣心急的叔叔!”莊善若笑道,將手裡的包袱往王有虎懷裡一塞,道,“我抽空給你做了件褂子,也不是什麼精細料子。你湊合着穿吧!”
王有虎喜得抓耳撓腮:“還是妹子好,倒惦記着。這家的老爺偏疼那個三姨太,要啥便給啥,用的全都是頂好的料子,連一絲的瑕疵都不見。那三姨太又一心求精細。生生將這活計多拖了半個月——我倒是巴不得,在這家做活工錢又足,飯菜又豐盛,又離妹子近。”
“哪裡被你找到這樣的巧宗兒?”
“嘿嘿!”
莊善若見那管門的小廝發出輕微的呼嚕聲,趕緊朝王有虎一招手,又往外避開兩步,低聲道:“有虎哥,我這趟過來還有旁的事。”
“啥事?”王有虎也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音。
“宗長府上的丫頭喜兒你認識吧?”
“咋不認識?上回不是還託了我給你捎話了?”王有虎點了點頭,“那個古古怪怪的丫頭,本就長得不算標緻,還成日裡苦了一張臉,想不認識都難。”
“你在工場上能碰着她嗎?”
王有虎撓撓頭,刨花沫兒像雪花似的從他頭上飄落:“估計不難。這兩日他們家老爺不知道啥事進城去了,書房也不消人伺候,那喜兒幫了廚房一天來工場送兩頓飯食。”
莊善若這才放了心。
王有虎又道:“她倒是安安靜靜的,倒是她的娘,那個胖大的女人慣會唧唧歪歪,倒不像是母女兩個。若是做活的工匠裡誰多看了她女兒一眼,她倒像是老母雞似的一把將她女兒護過去!”
莊善若輕笑。自然,在三胖嫂眼裡,喜兒可是今非昔比了,被這些幹粗活的男人多看一眼便會少塊肉。
“這會子,我倒要麻煩表哥替我給喜兒捎個話了。”
王有虎倒沒滿口應承下來,只是狐疑地看了莊善若一眼:“妹子,我看那丫頭雖小,心裡的主意怕是不小,你好好的,可別摻和進去。”
“那是自然,我自有分寸。”
“啥話,若是複雜的我可記不清。”
“只一句。”莊善若略一思索,道,“你便告訴她——明兒晌午怎麼的也得抽空到柳河邊的大柳樹下,我把人給她帶過來!”
“明兒晌午柳河邊的大柳樹下,帶人過來……”王有虎唸叨了一遍。
“不不!”莊善若想起柳河邊的大柳樹旁怕是會有些撈魚的人在,恐怕不大方便,趕緊改口道,“去石灘子那段。”
“石灘子?”
“嗯,可記住了?”石灘子便是柳河王大姑當初溺死的那段,離了村中略遠些,又有蘆葦遮擋,怕是隱秘些。
王有虎點頭,正要說什麼,兄妹兩個突然聽見背後那偷懶的小廝突然呀呀地叫了起來:“許媽媽,你也下手忒狠了點,若是把我頭敲壞了娶不上媳婦,我就認你做丈母孃!”
“放你孃的狗屁!”三胖嫂插了腰笑罵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家喜兒可是要去享福的,你給她提鞋也不配!”
那小廝也不生氣,只是摸了被敲疼的頭嘿嘿直樂。
“竟偷懶,仔細溜了人進來!”
“許媽媽,我睡覺可是睜一眼閉一隻眼,連蒼蠅飛過都能看到長了幾隻腿。”小廝嬉笑道,“剛剛三姨太乘了轎子出去了,劉管家讓我看着門,萬一她回來開門晚了一時半刻她可又要惱了。”
三胖嫂從鼻子裡不屑地“哼”了一聲。
“外頭誰在說話?”
莊善若不等那小廝回答,大大方方地走到角門口,微微笑道:“三嬸,好久不見!”
三胖嫂沒料到在這兒見到莊善若,倒是一愣,堆了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大郎媳婦呢。”她又將目光在王有虎身上轉了轉:“這不是王木匠嗎?”
莊善若見三胖嫂目光中隱隱透出撞破隱情的得意,又好氣又好笑:“這是我孃家二哥,剛好在宗長府上做活計。”
“哦!”三胖嫂拖長了尾音,明顯有些看不成好戲的失望。
莊善若見三胖嫂比平日裡更胖了幾分,一張臉是撐得油光水滑紅光滿面,一走動起來,全身的肥肉都像波浪似的顫動,便知道她在宗長府上過得滋潤。
“家裡都好吧?”三胖嫂也不過是嘴上客氣。
“都好呢。”莊善若故意道,“我好日子沒見着喜兒了,也怪想她的。昨兒吃晚飯的時候,大郎還惦記起喜兒做的紅燒鯉魚呢。”
“呵呵,呵呵!”三胖嫂打着哈哈,她嵌在滿臉橫肉中的眼睛又不露聲色地將莊善若身上半舊的衣裳打量了一遍,毫不掩飾地撇了撇嘴。許大郎?原先倒還不錯,這會子和二老爺一比可是哪樣都不如了。
“啥時候喜兒得了空,上家裡玩兒去?”
“好好!”三胖嫂苦了臉道,“喜兒在二老爺書房做事,妥當得很,閤家上下都器重得很。”她恨不得將喜兒不日要成爲二老爺四姨太的事情順口說出來,舌頭咬得辛苦,才拼命忍住了。
“三嬸氣色倒是更好了些。”
“哎,也是二太太看得起,提拔我到她面前做事,少不得忙裡忙外的。”三胖嫂樂滋滋地摸摸臉,“倒也奇了,這一忙起來身子又發福了。”
那小廝恭維道:“許媽媽是心寬體胖,待日後喜兒姑娘有了好前程,可不得……”
三胖嫂趕緊朝他使了個眼色,小廝訕訕地咬住了舌頭,將剩下的半截子話吞回了肚裡。
王有虎見了三胖嫂拿喬的樣子心裡頗不耐煩,便與莊善若道:“妹子,我先進去忙了。等忙過了這一陣,我再去找你。”
莊善若點頭,眼瞅着王有虎一腳跨進了門檻,不放心,又叮囑道:“有虎哥,我囑咐的事可別忘了?”
“妹子放心,記着呢!”王有虎大喇喇地往裡走。
三胖嫂趕緊挪開胖大的身子避開了,嘴裡暗自罵娘:“這個悖時的,張狂個什麼勁兒,等老孃成了半個主子,到時候叫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