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貞娘劃拉着腳,將地上的碎瓷片攪動得丁零當啷響,雖然臉上擺出了滿不在乎的模樣,不過赤紅的雙眼卻出賣了她。饒是童貞娘再潑辣,可是爲了元寶還是不願意被掃地出門的;再說了,她篤信許陳氏不會那麼想不開,爲一個雖未謀面的娼婦,得罪了明媒正娶的媳婦兒。
果然,許陳氏將念珠串兒收到袖子裡,吭哧吭哧了半天,才道:“二郎媳婦,你這話可真是過了!二郎是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我自然是疼他;你嫁到我們家五六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都是看在眼裡的。若是二郎給了你委屈,我定是饒不了他的!”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莊善若肚裡冷笑一聲,即便是許陳氏童貞娘婆媳兩個不算是太融洽,可這話也着實傷了人心。
童貞娘擡手撩了下臉頰邊飄落下來的髮絲,道:“娘這話說得漂亮,可算是兩面光。我不想聽別的,就想聽聽孃的意思,城裡那個到底讓不讓她進許家的門?”
許陳氏又犯了難,又吭哧吭哧起來了。二郎成親前迷上了個惜花樓的姐兒,可是將家裡折騰到人仰馬翻,也不知道那個女人使出了什麼手段,竟然讓二郎連老父老母也顧不上,一心只對她掏心掏肺的——幸虧後來娶了童貞娘,這事纔算是過去了。
許陳氏乍一聽說城裡那個女人原先也是做這門營生的。心頭真真是抖了又抖。想來二郎年長了幾歲,又是當爹的人了,在家裡還挑起了大梁。總不至於像以前那般糊塗。可再聽說二郎瞞了家裡人悄悄地開了個賣胭脂水粉的鋪子,還給那個女人現成的掌櫃當,心裡就不是滋味了。自己生出來的兒子自己知道,是隻愛偷腥的貓兒,只不過是平日裡被童貞娘管束得死死的,也沒什麼機會。好不容易能有獨處的時間,城裡又是燈紅酒綠的。可不又惦記上了?
許陳氏心裡雖然擔心,可是在媳婦面前還是要給兒子撐面子的。
“這事還得二郎回來再一起商量。”許陳氏很有幾分躊躇。“聽說城裡那個肚子裡也有了動靜了。”到底還是捨不得孩子,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還只得了一個孫子,還是常年養在外祖家。
莊善若兀自吃了一驚:“孩子都有了?”
童貞娘卻冷冷一笑:“有了,那也得看看是不是許家的種;二郎若是稀罕這個便宜爹噹噹。那當我也沒話說。”
許陳氏臉色一變,她本就暗自擔心這個,被童貞娘挑破了,也只得訕訕地道:“二郎媳婦,那怕是不能吧!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童貞娘恨許陳氏跟她打太極,心裡的氣無處可發,撩起裙襬,虎虎地跑到廳堂。抱了條案上擺着的一隻青花圓肚大花瓶。
“二郎媳婦,二郎媳婦,使不得。使不得!”許陳氏眼見着那花瓶又要不保,自己不敢上前,卻拉了莊善若道,“大郎媳婦,你也去勸勸!”
莊善若哪裡肯趟這渾水,反而拉了許陳氏往邊上避了避。
“嘭!”好端端的花瓶被童貞娘當空摜下。摔了滿地的碎瓷片。
童貞娘愈發的蓬頭散發,雙目發紅。臉色發青,凶神惡煞地道:“娘,你也別心疼!反正這日子也過不下去了,多早晚你也是要進城讓新媳婦伺候着享清福的。這些東西榔槺,倒不如我幫你一併處理了就是,免得路上帶着不便。”
許陳氏聲音抖了幾抖:“這對青花花瓶,還是你爹留下的呢!”
“那就更留不得了!”童貞娘似笑非笑,令人膽寒,“爹這一輩子清清白白做人,從不給人留什麼把柄,末了家裡娶了個娼婦回來。若是爹地下有知,還不得氣得翻了身?與其等那娼婦的髒手玷污這些好東西,還不如砸了落個乾淨,說不準還合了爹的心意呢!”
“這,這……”許陳氏想起許掌櫃是又傷心又羞愧。
童貞娘興頭上來了,又捋起袖子作勢進廳堂要取另一個花瓶,許陳氏上前阻攔。一個是氣急敗壞,一個是畏畏縮縮,又哪裡攔得住?
莊善若見失態愈發的失控,趕緊上前拉了許陳氏一把,道:“老太太,你真是糊塗了!”
兩人正拉扯得不可開交,就剩上手撓了,被莊善若這一阻,倒都愣住了。
“我糊塗?”
莊善若後退兩步,退到安全的距離,道:“自然糊塗。許家家風嚴謹,城裡的那個老太太自然是看不上眼的。若是不然,弟妹怕也就進不了許家的門了。”她故意頓了頓,許二郎成親前的風流韻事她只是點到爲止。
童貞娘呆呆的,冷靜了下來。
“老太太之所以對她抱有一念仁慈,也不過是看在她肚裡的孩子的份上。”
許陳氏點點頭:“還是大郎媳婦明理兒。”
“可是,老太太怎麼就沒繞過這個彎來?到底是不知底細的女人肚子裡不明來歷的孩子重要,還是許家的嫡親孫子重要?”
童貞娘聽到這兒,突然大放悲聲:“元寶,我苦命的元寶……”
許陳氏心頭一顫,還沒來得及回話,聽見莊善若又道:“元寶是老太太一手拉扯長大的,乖巧聽話自然是不用說了。弟妹爲了元寶的前程着想,讓他寄居在外祖家跟着表兄弟們唸書,這自然不是壞事。老太太想元寶,弟妹這個當孃的又何嘗不想。我想弟妹將元寶放在城裡,除了讀書,恐怕還有一層是爲了親近二郎的緣故吧。”
童貞娘點點頭,沒想到素來和自己不對付的莊善若倒是明白自己的心思,越想越委屈,眼淚便撲簌簌地往下掉了:“還是大嫂明白我的苦處。”
“再過個一兩年元寶也就懂事了,若是二郎真將那個女人迎進家裡,且不說弟妹容不容她,單單元寶就沒法子做人。”
“這和元寶又有什麼相干?”許陳氏問道。
莊善若淡淡一笑:“若是旁的女人也就罷了,可老太太別忘了她的出身。她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折騰出這許多事體來,可見也不是個安分的。”
“聽說她出身雖差,可是性子倒是和軟……”許陳氏猶猶豫豫。
“她沒名沒分,自然是做低伏小,着意奉承;若是進了家門,再生了兒子,保不準就要得隴望蜀了。”莊善若之所以幫童貞娘說話,只是念在她雖然性子潑辣,處處與她爲敵,可是待二郎卻是真心實意的,“弟妹的性子老太太也是知道的,到時候也不知道鬧騰成什麼模樣——我記得許掌櫃在世的時候總是念叨着,家和萬事興。二郎年輕,難免意氣用事,老太太吃過的鹽比我們吃過的飯都多,怎麼關鍵的時候反而糊塗了呢?”
童貞娘擦了眼淚,感激地瞥了莊善若一眼。她本可以樂得坐山觀虎鬥,可偏偏出言相幫。
許陳氏一想起許掌櫃心裡便有些打鼓了,當初他就是放出話來,就是不要這個兒子了,也不容許不清白的女人進許家的大門。
莊善若看着許陳氏的臉色,又道:“這還是好的,若是孩子來歷真的有些不清楚,二郎又是個耳根子軟的,可不就是得不償失了?況且,二郎剛剛在二老爺手下得了些臉面,又偷偷地自個兒開了家鋪子,你讓旁人怎麼看他?若是你,你還願意將鋪子交到他的手裡的嗎?”
許陳氏神色一凜,她倒沒想到這個。
“雖說娶妻娶賢,娶妾娶色,可若是妻妾不合,這一家子恐怕也就敗了!”莊善若微微笑道,“許家好不容易有點起色,還盼着他們兩兄弟能夠重振門楣呢!可別叫不相干的人給壞了事兒了!”
許陳氏的眉頭皺了又皺,低了頭思忖再三。
童貞娘又見勢哭哭啼啼地道:“娘,若是二郎厭棄了我,我自個兒收拾東西回孃家去就得了。元寶畢竟是許家的子孫,我盼着那女人仁慈,能夠好好地待元寶;若是不然,那只有靠娘多多看顧了!”
許陳氏本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她見童貞娘哭成了淚人模樣,言辭悽婉,再一想到元寶乖巧可愛的模樣,心頭是又辣又疼:“二郎媳婦,趕緊擦擦眼淚,別哭了。這事我心裡有數!”
“娘——”
許陳氏揮揮手,滿臉的煩惱。
莊善若知道許陳氏嘴上這麼說,可心裡還是沒個譜,便又道:“老太太,按理這事不該我多嘴。可是已經到了七月下旬,等再過上月餘,大郎也就能從州府裡回來了。這事不論怎麼樣,總得快刀斬亂麻解決了纔好。”
“嗯?”許陳氏一時沒回過神來。
莊善若加了最後一根稻草:“大郎這一趟勢在必得,二郎這事恐怕早就鬧得沸沸揚揚了。世人偏愛看這些風流韻事,若是因爲這事影響到了大郎的名聲,那倒是大大不好了!”
許陳氏如夢初醒,她沉吟了半晌,點了點頭,對童貞娘道:“二郎媳婦,我已經託人進城給二郎捎了口信,他恐怕明兒就能回來。你也好好拾掇拾掇,別跟燒糊了的卷子似的,讓城裡的那個狐媚子給比下去了。”
狐媚子?
童貞娘臉上閃過一絲喜色。
“等二郎回來,不許鬧騰,有話好好說。”許陳氏像是倦了,“你們這麼多年的夫妻,你吃虧就吃虧在這張嘴巴上。”
莊善若鬆了一口氣,看來許陳氏算是打定主意了。她輕聲喚了黑將軍,正要縮回到後院去,冷不防聽見許陳氏道:“大郎媳婦,你進來,我有話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