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氏微微張着嘴眼瞅着許掌櫃喝下了最後一口黑糊糊的藥,這才放了心,接過藥碗,交給站在一旁的童貞娘,再掖了掖被子,道:“當家的,你別多想,好好養着。”
許掌櫃閉了閉眼睛,滿臉的倦色,道:“阿根和小九還沒消息嗎?”
“沒有,只是在我們院子的巷口撿到了那隻食盒。”許陳氏揉了揉自己的胸口,這一日從清早折騰到現在還沒個消停。
“爹,都到亥時了。”童貞娘生生地將一個哈欠憋了回去,眼眶裡霎時漾滿了眼淚,“大嫂恁大的人了,哪能就這樣走丟了呢?”
許掌櫃不語,大郎媳婦是個識大體的,家裡出了這麼多事,斷斷不可能無故在外逗留,他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許陳氏面有慍色,道:“大郎媳婦也不是個安分的,可別偷偷地摸回榆樹莊去了。當家的,你先睡吧,明日再派人去榆樹莊王家打聽打聽就是了。”
童貞娘順着許陳氏的話道:“虧得爹還如此倚重大嫂,怕是大嫂見家裡出了這麼多事,挨不住苦,回孃家躲避一陣也是說不準的。”
“小門小戶出來的,終究是登不了檯面的!”
“大嫂回了孃家也就罷了,就怕是這麼晚了還不知道在哪裡逗留,被人看了,倒要嘲笑我們許家的門風了。”童貞娘煽風道。
許掌櫃用疲倦的眼神掃了妖妖嬈嬈的二郎媳婦一眼道:“我只怕是鄭小瑞動的手腳。”
“爹,你可別唬我,鄭小瑞抓了大嫂去幹嗎?”童貞娘拍拍心口,突然回過神來,臉上唰地白了,她忍不住和許陳氏對視了一眼,嘴上遲疑地道。“上次小妹僥倖脫身,大嫂難道也……”
“這可怎麼是好?”許陳氏想到的不是莊善若的清白,而是許家人的安危。
“我聽二郎說。城裡的供貨商賣給我們家鋪子的貨物一律提價三成。”童貞娘覷了覷公婆的臉色,道。“我尋思着,定是有人想把我們逼到絕境。”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許陳氏迭聲道,“有這手段的在這縣城裡還有幾人?”
許掌櫃又閉上了眼睛,他苦心經營十幾年的鋪子竟然就到了風雨飄搖的地步了。燭光投射在他的臉上,眼窩處留下黑黑的陰影。
“聽說明日還是縣太爺二公子的百日宴,全城上下沾得了點邊的早早的就將賀禮送過去了。”童貞娘躊躇再三道。“鄭小秋嫁過去三年添了兩個兒子,鄭小瑞可不跟着水漲船高了?”
許掌櫃像是睡着了一樣沉默不語。
童貞娘壯了膽子道:“那四通錢莊財大氣粗的,背後又有縣太爺撐腰,哪是我們能夠惹得起的?爹。我尋思着,要不要找個中人,給鄭小瑞服個軟,說幾句好話,全了他的臉面。到時候大家和氣生財,也好過現在這樣成日的提心吊膽……”
“放屁!”許掌櫃驀地睜開眼睛,滿色通紅,順手抓了枕邊的一個鼻菸壺摔到地上,氣得渾身顫抖。
許陳氏趕忙撫着許掌櫃的胸口道:“當家的。可千萬別生氣,你這身子氣不得。”
“這鄭小瑞欺男盜女,欺行霸市,不要說是縣太爺,就是天王老子撐腰,我也不服這個理!”
童貞娘避開地上四散的鼻菸壺的碎片,委屈地道:“爹,你是掙了一口氣,可是這全家上下可都是要吃飯的。你可不能單單偏心大伯,媳婦倒也罷了,可二郎和元寶也是你嫡親的子孫呢!”
許掌櫃面色呈現出不健康的潮紅,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俗話還說,強龍難壓地頭蛇,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呢!”童貞娘怕自己這番話不說也沒機會說了,便不管不顧地道,“大伯惹的禍事,哪有讓我們一家子陪着遭殃的道理?”
許陳氏見童貞娘越說越不像話了,前面幾句她還聽得入耳,這句分明就是嫌棄大郎拖累了他們,不由得也沉下臉來。
童貞娘只當做沒看見,陪着小心道:“媳婦想着,倒不如早早地分了家就是了。爹孃自是不用操勞,安心調養好身子便是。那鋪子再換個招牌,重新再開,鄭小瑞恁大的生意要管,哪有盯着我們不放的道理。”
許掌櫃突然道:“二郎媳婦,你莫要再說了。”
“爹,可是同意?”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二郎的意思?”
童貞娘聽着有門,眼珠骨碌碌一轉道:“自然是我們的意思。”
許陳氏卻是按捺不住了,跳着腳道:“我許家真是祖墳上冒了煙,娶了個好媳婦,公爹公婆還健在,便攛掇着要分家。改日我倒要好好問問親家,怎麼養出這樣的好女兒,《女訓》《女誡》都是怎麼教的?”
許陳氏的表現自然在童貞孃的預料之內,不過許家是許掌櫃當家,許陳氏的意見做不得準,童貞娘聽着許陳氏指桑罵槐的話,倒也沒太放心上,只顧盯着許掌櫃看,嘴裡敷衍着道:“娘可是冤枉我了,媳婦也是爲了許家着想,大伯的病怕是得有陣子才能好,家裡家外亂成這樣,總得要找個人擔當起來。”
許掌櫃本被鋪子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又擔心莊善若,此時被童貞娘激得氣急攻心,一口氣卡在那裡,半天沒緩過來。
許家寶本來在廂房陪着許家安和元寶,聽到正房有響動,以爲許掌櫃又不好了,忙趿拉着鞋子趕過來,剛好看到許陳氏紅着臉訓斥着自家媳婦,童貞娘低眉順眼面有戚色。
還沒搞清楚狀況,許陳氏便轉移了目標道:“都說養小子是沒用的,娶了媳婦忘了娘,我本來還不信,今兒倒是真真應驗了。”
許家寶陪了笑臉道:“娘,咋的了?”
“咋的了?問你媳婦,你倆商量的好事,可沒把你爹活活氣死!”許陳氏狠狠地瞪了童貞娘一眼,忙着給許掌櫃端茶去了。
童貞娘擡起眼皮子,飛快地給許家寶使了個眼色,趁人不注意做了個口型。
許家寶看得分明,心裡一陣發苦,這下可好,媳婦挑了這麼一個好時機提分家的事,分明是找罵。
許掌櫃喝了一口水,緩過來,慢慢地開腔道:“二郎,二郎媳婦,你們可聽好了,只要我老頭子一天不閉眼,誰都不許再提分家的事!”
許陳氏加了一句道:“你們還不應承下來,難道真的要逼死你爹啊?”一邊說一邊抹了眼淚。
許家寶沒想到掀起這一場軒然大波,他往日雖然糊塗,可也是個孝子,忙不迭地點着頭應下了。
童貞娘看得心裡火起,這二郎虧他是七尺男兒,沒個主見,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也不怕撕破臉皮,於是道:“爹,媳婦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有一說一。按我說我們家落敗成這個樣子,還是得埋怨大伯,要不是大伯招惹那個秀兒,惹惱了鄭小瑞,我們家哪裡會處處受人鉗制?我斗膽說句不中聽的,我們家可也別指望着大伯能夠高中光宗耀祖,眼前唯一能夠依靠的也就是二郎了。”
童貞娘頓了頓,又道:“二郎是糊塗了幾年,可浪子回頭金不換哪!這幾月家裡的大事小事,哪一次不是二郎跑前跑後?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二郎也是從娘肚子裡鑽出來,哪裡就不知道感恩,哪裡就只一心算計那份家業?分了家自然是對各人都好,憑二郎的本事,就算不能光宗耀祖,守住這份家業總是可以的。萬一僥倖,能將這生意做大,也是造化。”
“爹孃既然覺得此時提分家不妥,我們不提就是了。就怕我們本來是好心,被人當做惡意,可就冤枉死,委屈死了。”
許陳氏聽着也有道理,大郎怕是好不了了,這許家得靠二郎將門戶支撐起來,退了一步說,就是分了家,也逃不了一個許字,便訕訕地打着圓場道:“說來說去,還得怪那丫頭,往日裡迷得大郎神魂顛倒,一攀了高枝便翻臉不認人,如若她念舊情的話,萬事總要攔着點,素來只有她對不起我們家,我們家哪有做過半點對不起她的事。”
童貞娘順着臺階下,道:“娘,她現是四通錢莊的掌櫃娘子,被富貴迷了眼,哪裡還念什麼舊情?倒是大伯還是癡心一片,還日日念着秀兒,沒的委屈了大嫂。”
婆媳兩人說着,彷彿之前因分家而起的風波全然不存在。
童貞娘探了許掌櫃的底線,將許陳氏拉攏過來,今日的冒險也不算是毫無收穫。等大嫂回家,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到那個時候許掌櫃孤家寡人一個,這家不分也得分!
而且這事情要越快進行越好,按照鄭小瑞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得在他使出下一個手段之前將那鋪子扒拉到二郎名下,到時候鄭小瑞要折騰就隨他去了,反正和他們二房無關。最好再找人說和說和,討個巧處,有了四通錢莊的支持,還怕生意做不大?
門被人敲響,怕是阿根和小九捎了莊善若的消息回來。
許掌櫃一顆心提了起來,忙示意許家寶去開門。
這偏心可偏得沒邊了,莊善若一個外人倒叫他這麼上心。童貞娘撇撇嘴,也跟在許家寶後面出去了。
一打開院門,童貞娘趕緊叫一聲娘。
院門口站着的哪裡是阿根和小九,這披頭散髮,渾身血腥的,也不知道是人還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