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急急地來到王家院門口,卻發現空無一人。她抹了抹腦門子上的汗,擡腿進了院子。
遠遠的,就看到許家安在廳堂里正襟危坐。
這麼熱的天,他卻穿了整齊的青灰色的長袍,領口袖口全都一絲不苟,頭髮梳得齊整順溜,饒是臉上都是汗,也笑得端莊得體。
莊善若提到半空的心突然就放了下來,嘴角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許家安這一副儒雅模樣,是否就正如當年鸞喜傾心的初見?他這副模樣曾經落在連雙秀眼中,曾經縈繞在許鸞喜的夢中,卻從來不像她熟悉的大郎。
周素芹沒出月子,不好出面招待。王有龍笨手笨腳地倒水斟茶,搞了一桌子的水漬,卻只會唸叨:“喝茶,喝茶!”兩字。
“大郎!”聲音比腳步更快,這聲音裡似乎有着莊善若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輕快。
廳堂裡的兩個人都如蒙大赦,如釋重負。
“善若,妹夫來了!”王有龍婚後倒不像之前那麼嘴拙,“我剛好走在道上,正巧碰上妹夫了,就順道帶回了家。”
莊善若點頭,問許家安:“你怎麼來了?老太太知道嗎?”這話問得極不若當,幸虧王有龍是個粗人,也沒在意。
許家安點點頭,終於忍不住抹了把額上涔涔的熱汗:“媳婦,你只說出門幾日,都第十天了,還不回來……”許家安一開口說話,便沒了那股儒雅之氣,倒像是個孩子委屈地向母親抱怨。
不明就裡的王有龍卻是咧開嘴一笑,原來許秀才與妹子竟這般親厚,才幾日不見,便急着過來了。
莊善若有些窘迫,趕緊支使王有龍道:“有龍哥,你忙去吧,和嫂子說一聲。沒別的事!”
“哎!”王有龍心思單純,只想着避開好讓小別的夫妻敘敘話。
莊善若見王有龍進了門,纔拿抹布利索地抹去桌上的水漬,又從水壺裡倒了一碗涼開水。遞給許家安。
許家安咕嚕咕嚕地一口喝盡,用袖子抹着嘴巴暢快地嘆了口氣。
莊善若看着許家安又好氣又好笑:“你過來做什麼?”
“榮先生說我這兩日魂不守舍的,講課講錯了好幾處,倒不如放我兩天假,讓我歇歇。”許家安明顯是雞同鴨講,他熱切地看着莊善若,沒有從她臉上看到慍色,這才放了心,又道,“小妹說。你新添了個侄兒,於情於理我這個做姑父的都該走一趟。”
小妹,到底是搗什麼亂?許陳氏竟也放心讓許家安出來?
莊善若還沒想個明白,便見許家安從懷裡拿了個銀製的小錁子出來,送到莊善若的手裡。
莊善若只得接了過來。細細一看,上面刻了“長命百歲”的吉利話。再暗自掂掂分量,也不算太重,想了想,便替平安收了下來。
許家安放了心,這纔有心思打量起王家的院子來。
莊善若見人已經來了,趕也趕不走。便笑道:“你可還記得,前年你曾來過一回。”
許家安茫茫然地搖搖頭,道:“都不記得了。”
莊善若也沒在意,許家安記憶力時好時壞,誰都不知道他記得什麼,又不記得什麼。
許家安卻指着院中的石榴樹問道:“這就是那石榴樹?”
“嗯。”
“怎麼不見石榴花了?”
莊善若失笑:“都什麼時候了。早謝了結果子了。”
“謝了?”許家安很有些悵悵然。
“你若是想看石榴花,下年來看,那滿樹的石榴花紅豔豔的就和小火苗似的,好看極了。”莊善若笑道。
“好,好!”許家安滿臉的嚮往。就像個孩子想要個新奇的玩具。
莊善若卻想起了什麼,心裡不禁咯噔了一下。下年?下年她不知道在哪裡,竟就這樣稀裡糊塗隨口應允了下來。
許家安哪裡知道莊善若的心思,饒有興致地繞着王家小院轉起了圈子,正端詳着樹上結的石榴,冷不防院門被人撞開了,王有虎正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許家安肅了眉看了他半晌,才遲疑地叫道:“小舅子?”
王有虎哪有空去理他,匆匆地點了個頭,卻拉了莊善若走到一旁,輕聲問:“他,怎麼來了?”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知道平安出生了,來道賀的。”
“道賀?”王有虎兀自不信,“他一家子全都是無利不起早的性子,哪有這樣的好事?”
莊善若也不說話,只是從懷裡掏出了那個銀錁子在王有虎眼前一晃,道:“還是小妹幫他挑的。”
王有虎一聽到許家玉,手腳分明有些不自在起來,訕訕地道:“着過他們家的道兒,總要小心點纔好。”
正說着,王有龍從房裡出來。
“有龍哥,哪裡去?”
王有龍喜滋滋地道:“好不容易妹夫來一趟,你嫂子說了得好好招待招待,順道把爹喊回來,陪妹夫好好喝兩盅。”
莊善若心裡叫苦:“吃些家常便飯便是,他又吃不了酒。”
“哎,高興哪有不喝酒的道理,即便是喝醉了也無妨,少不得在家裡歇一晚就是了。”王有龍成親後人情世故很是懂了幾分。他見許家安長得斯文,又心繫自家妹子,喜得什麼似的,哪肯輕易放過?
王有虎倒是不懷好意地看了許家安一眼,嘿嘿笑了幾聲。
只有許家安還懵懂無知,被王有虎拉進廳堂裡喝茶說話去了。
莊善若無法,只得去了周素芹房裡。
周素芹頭上綁了塊帕子,正抱着平安轉圈圈,一見莊善若進來,忙道:“這可怎麼好,我還沒出月子,見不得人。我剛纔囑咐了平安他爹,去村裡的熟食鋪買些現成的回來,再去沽上一瓶好酒。你嫁出去都兩年了,好不容易姑爺來一次,可又不巧,別是怠慢他了。”
莊善若心裡嘆氣,只得將銀錁子拿給周素芹看。
周素芹喜得什麼似的,將那銀錁子託在手心裡看了又看,迭聲叫好:“東西倒是其次,要緊的是心意。託了姑奶奶的福,讓我們小平安也沾沾喜氣,以後也和姑父一樣考個秀才,中個進士纔好。”
莊善若但笑不語,直擔心許家安到時別露餡纔好。
“我剛纔偷偷地掀了簾子看了兩眼。”周素芹只瞅着莊善若笑,笑得滿臉放光,“姑爺可真是長得一表人才,和姑奶奶站在一起,就像觀世音菩薩面前的金童玉女似的,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周素芹是真心,可聽在莊善若耳朵裡卻很不是滋味。
周素芹又道:“許家雖說沒想以前那般風光了,可是隻要人都在,旁的都不算是事兒。說不定過兩年姑爺考上個舉人老爺,這家又能興旺起來了。”她突然壓低聲音,紅紅了臉兒道:“你都成親兩年了,竟也沒個動靜。我這兒有個方子,要不……”
莊善若又羞又窘,趕緊擺手,連聲道:“不急,不急!”
“你們不急,怕是他們老太太該着急了吧。”周素芹一副過來人的表情,“不過這事就是急也是急不來的,左右你們還年輕。”
莊善若簡直是呆不下去了,只得裝作逗弄平安玩兒。
“沒想到劉福嬸竟是給我們家牽了一樁好婚事,實不瞞你說,我原先倒真不大看得上她,劉福嬸別的都好,就是待人少幾分真心。”周素芹咬了牙思索了一陣道,“等出了月子,我倒真得回趟孃家打聽打聽,有沒有能配得起春嬌的。”
莊善若見周素芹總算換了個話題,道:“總要慢慢找,我看春嬌心思也不在這裡,逼急了反而不好。”
莊善若見周素芹一心只念着劉福嬸的好,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琢磨着什麼時候和王有龍夫婦攤個牌,要是一直這樣誤會下去,她可是吃不消了。
周素芹見莊善若心不在焉的樣子,以爲她放心不下許家安,笑道:“你莫急,我到時囑咐平安他爹少灌姑爺幾杯,你倒是要留心有虎,他是個愛捉弄人的。”
莊善若還沒來得及回答,周素芹又道:“晚上放開了吃喝,夜裡不好走道,讓姑爺別嫌棄,囫圇在家裡歇一晚。明兒一早,你就陪着一起回連家莊得了,倒省得再差有虎送你了。”
“這哪成?”莊善若急了,“你這月子都還沒滿呢。”
“你看看我身上哪兒哪兒都好,平安這孩子隨他爹,吃了便不鬧騰,只知道酣睡,帶着也不礙事。若是再讓我成日裡躺着,這全身的骨頭可都要酥掉了。”周素芹誠懇地道,“再說了,若是我再拘着你留在榆樹莊裡,姑爺可不得從心裡將我恨上了——好好的恩愛兩口子,偏生爲了我做了牛郎織女,這罪過可大了。”
莊善若聽着周素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一番話,覺得她說得有理,怎麼着也得將許家安弄回連家莊去,到時她有空再回來幾日就是了。
姑嫂兩人正說着體己話,聽到外面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王大富被酒啞壞了的聲音隨即響起:“呦,我當是誰來了,這不是那許家姑爺嗎?”
莊善若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