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
大虞京城中發生了兩件趣事。
其一,女帝面首趙都安悄然造訪刑部,約莫兩刻鐘後離開。
據說離開時神色不悅,有青袍官員堆笑賠禮送出。
其二,今日小朝會上,以都察院御史呂梁爲首的數名言官,聯合上書彈劾白馬監使者趙都安。
稱其目無法紀,惡名昭著,且疑似與逆黨賊首勾結云云。
要求剝去官身,打入詔獄,以正朝綱。
女帝徐貞觀不置可否,只說稍後會親自審問,若所奏屬實,應予刑罰。
一時間,小道消息瘋傳,畢竟涉及皇帝“家事”,總歸惹人關注。
尤其事件主角,還是聲名狼藉的小白臉,話題性拉滿。
只用了半天,此事便衍生出衆多版本。
而女帝的曖昧態度,以及衆多朝臣的附議,則被許多官場老油條解讀爲,趙都安或已失寵,大概率即將倒臺。
一時間,無數人幸災樂禍。
就有種戲文裡的惡賊即將伏誅的痛快爽感。
搔到爽點了屬於是……
……
白馬監,某間值房內。
張昌碩再次確認道:
“所以,刑部的人沒有答應,也未拒絕,只推說會着手安排?”
心腹回稟:
“是。想必那刑部也聽到風聲,故而拖延一二,想等塵埃落定後,再視情況而定。”
言外之意,趙都安若恩寵依舊,便賣他個面子,若倒臺了……權當無事發生。
張昌碩冷笑一聲:
“一羣老狐狸,也罷。既然那趙賊已出面干涉,那也就足夠了,前腳受了賄賂,後腳插手刑部司法……有寧安縣子這個‘人證’,加上這朝堂上洶涌之勢,還怕他不死?”
心腹道:“大人準備如何?”
張昌碩將桌上卷軸收起,思忖片刻,還是決定穩一手。
官場最忌越級上報,趙都安狂妄自大,不給司監面子,他卻不會。
何況趙狗屢次得罪司監,雙方早有嫌隙,自己這也算投桃報李。
想到這裡,他帶着證據直奔後衙,尋到老宦官,將事情稟告了一番。
“所以,你檢舉趙都安收受賄賂,干涉司法?”老司監眼神很古怪。
“是,”張昌碩一副正人君子模樣,作揖道:
“屬下懇請呈奏陛下,拔除蛀蟲!”
兩鬢斑白,眼窩較深的老司監沉默片刻,說道:
“咱家剛得到宮裡傳話,明日上午,陛下將傳喚趙都安與馬督公、呂御史等人,當面對質,你既有此心,便拿了證據,與他一同進宮吧。”
張昌碩大喜過望,告辭離開。
等人走了,只剩下老宦官一人坐在空蕩的堂內。
望着庭院中煙雨打溼的芭蕉,深深嘆了口氣。
在他看來,明日之後,趙都安即便不死,恐也要落得悲慘下場。
“官場上的朋友未必幫你,但敵人定會害你……牆倒衆人推啊。”
……
傍晚。
趙都安接到了明日入宮的傳喚,據衙門小吏說,趙使君全程沒有半點表情。
……
當夜。
趙都安失寵,即將倒臺的消息不脛而走,從廟堂的圈層,傳入市井。
傳言中,此次彈劾的主力,御史“呂梁”,乃是相國一派的官員。
代表相國的意思。
謠言總是以最符合廣大羣衆期待的形式傳播。
太多人憎惡趙都安,所以整個京城的人,都只願意相信,他將要倒臺的故事版本。
一時間,甚囂塵上,滿城風雨。
而身處風暴中央的趙都安,卻只是躲在客棧中,安靜地睡了一覺,準備以最好的精神狀態,應對明日的“劫”。
……
翌日,清晨。
當身穿官袍,俊美無儔的趙都安走出客棧,就看到狗腿子朱逵等在馬車旁。
“大人……”朱逵張了張嘴。
趙都安擺擺手,笑道:
“辛苦你送我入宮一趟,之後的事,與你無關了。”
朱逵接收到了自家使君與往日不同的語氣,神態複雜。
此刻,他已隱隱猜到,女帝恐怕並未赦免趙都安,之前對方聲稱的話,只怕摻了不少水分。
這兩日的奔波,一系列操作,更像溺水之人的掙扎。
自己也許被騙了……他本以爲自己會憤怒,或幸災樂禍,或忐忑不安……但並沒有。
兩日來,跟在趙都安身邊的所見所聞,令這位經年老吏對其的印象,悄然之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雖然有些羞恥,但他對趙都安,竟生出些許“欽佩”的情緒!
有些荒誕!可笑!
自己身爲摸爬滾打,一步一步,從底層爬起來的老吏,本該是最痛恨,看不起這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小白臉的。
在過去的一年裡,他在奴顏婢膝背後,也曾無數次咒罵趙都安。
前天的那個下午,也曾想過,要不要趁着姓趙的這艘船還沒沉,跳槽倒戈向張昌碩。
這樣的自己,竟然會欽佩他!
但這種情緒卻又真實無虛!
朱逵在想,倘若自己與趙都安互換身份,在面臨這等危機的時候,是否能如對方這般,沉得住氣,狐假虎威穩住身邊人?
能否一步步算計,嘗試逆風翻盤?
能否面對着整座京城的幸災樂禍,仍舊神態自若?
他自問做不到,所以欽佩。
“使君……”朱逵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問道:
“有把握嗎?”
趙都安愣了下,然後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邁步鑽入車廂,只留下一句:
“走吧。”
馬車轆轆。
抵達皇城外的時候,就看到已有車馬在前頭等待。
“趙都安,我還以爲伱跑了,不敢進宮呢。”
張昌碩掀開車簾,走了下來。
他今日同樣穿着官袍,臉上敷粉,兩撇小鬍子修剪精緻,腰間懸着香囊。
趙都安走下車,皺眉道:
“你怎麼在這?”
張昌碩面含得意,笑道:
“怎麼,只許你見陛下,不許我有事覲見?”
趙都安一副看小丑的心態,臉上波瀾不驚:
“那便一同進宮。”
……張昌碩準備好的一肚子話,被噎住了。
趙都安的反應比預想中平靜太多,但他早已打探清楚,知道趙狗今日凶多吉少,所以愣神之下,只是拂袖哼了一聲:
“裝腔作勢!”
宮門外還停着詔衙和都察院的車馬,對峙彈劾的另外兩方,似乎已經提早一步進去了。
趙都安請宮門守衛通稟後,耐心等待了兩刻鐘,守衛去而復返:
“陛下准許二位使君覲見。”
張昌碩挺胸擡頭,暗暗攥了攥袖子中的卷軸——
女帝徐貞觀修爲通天,本就是強者,不懼刺殺,所以臣子覲見沒有搜身這一環節。
趙都安深吸一口氣,擡頭望了眼城門幽深門洞後頭,層層深宮,抿了抿嘴脣。
成敗,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