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扶社的代理人?
趙都安聽到中年人自報身份,着實吃了一驚。
莊孝成離開後,接連兩位分舵主,都折戟沉沙,根據詔衙探明的消息,如今京城內的逆黨並無首領。
只由城內資深的社員代管……就是眼前的這個?
並無舵主名分,但實際上掌控實權的代理人?
國師妖道竟直接將這種等級的大魚送到自己面前……行事作風,果然如貞寶所說,乖戾張揚……恩,假如這中年人沒撒謊的話。
諸多念頭在心中閃過。
趙都安臉上浮現冷笑:
“聽你說話?據我所知,那妖道最擅言語蠱惑他人,你覺得,我會上這個當?爲何不直接將你擒拿?打入詔獄慢慢審?”
成衣鋪掌櫃微笑道:
“因爲國師知道,以閣下的能力,不會畏懼所謂的言語,而放過與我們對話的機會。更何況,坐在這裡的,只是我,而不是國師,又談何蠱惑?”
趙都安目光停在這人充滿血絲的眼球上。
雖其看似和善,但那張臉上的笑容,總沾着些許邪氣……明顯不大正常!
這種情況,小朝會上並沒有提及。
顯然,那妖道掌握的能力,遠比朝廷已知的更豐富。
“呵,你背後的主子猜對了,本官還真想聽聽,你跑過來想說什麼,”趙都安忽然笑了下,繼而又突兀地冷漠說道:
“不要廢話了,說吧,妖道叫你來做什麼?”
中年人神態真摯:“國師想請您棄暗投明,加入匡扶社,共謀大業。”
趙都安愣住了,第一反應是聽錯了。
但等看到對方認真誠摯的模樣,一股荒誕的情緒襲上心頭。
他“哈”了一聲,忍不住換了個坐姿,嘲笑道:
“是那妖道瘋了,還是莊孝成瘋了?亦或你們這幫逆賊都得了失心瘋?”
勸降?
棄暗投明?
讓他投靠匡扶社?
趙都安被氣笑了,這時候,面前銅火鍋咕嘟嘟水開了。
他拿起長長的筷子,夾了盤中兩片碧玉白菜葉放入鍋中,神態也變得十分自然:
“你們覺得,我憑什麼投靠你們?就憑朝廷日益強大,而你們日益凋零?”
中年成衣鋪掌櫃沒有笑,他身體微微前傾,神態依舊認真:
“閣下覺得可笑?”
“難道不可笑?”趙都安反問。
中年逆黨搖頭嘆道:
“看來閣下就如這鍋中菜蔬,只覺水溫,尚不知曉,終歸是旁人口中食,盤中餐。”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
“或許在閣下看來,您近來春風得意,在朝廷中權勢節節攀升,屢次替僞帝做事,扳倒一個個政敵,又斬落我匡扶社兩位天罡,在未來宰輔可期……但,閣下一葉障目,深陷局中,卻不自知。”
這番話,頗有幾分街頭算命先生恐嚇人的風格。
趙都安本不會在意,卻不知爲何,生出些許期待。
趙都安捏着長筷,眯起眼睛,笑問道:
“局?我陷入什麼局?你且說說看?”
神態間,卻是一副看你表演的模樣。
中年人卻好似全不在意,而是笑問道:“閣下可讀過《出佛國記》?”
《出佛國記》是這個世界的一本很古老的書籍,內裡記載了諸多數千年前,佛門神明諸佛的故事。
算是這個世界的神話,最早來歷難以考證,卻流傳甚廣,被改編爲戲曲,也是茶樓說書人口中頗爲經典的故事。
趙都安沒看過原本,但聽過一些散碎的說書,算是粗淺瞭解,點了點頭。
中年人說道:
“《出佛國記》中,曾有一段故事,講佛國中有諸佛,至高的世尊如人間帝王般,統御諸佛。而在諸佛中,又有三位大佛最爲強大,因爲他們分別掌管一件強大的法器。”
“尊王佛執掌轉經筒,轉軸一動,內蘊佛經大放光明,可逆轉時光,干涉輪迴。”
“寶光佛執掌青燈,內蘊的一點火光,可焚燒三界。”
“藥師佛執掌七彩法螺,吹奏時,可令億萬生靈迷醉臣服。”
他繼續講述道:
“三位大佛憑藉手中法器,在佛國中勢力漸大,攪動風雨,連世尊也無可奈何,世尊便欲要將三樣法器收回,但又顧慮三位大佛不肯。
若以力強行索要,唯恐三佛或攜帶法器轉投邪魔,或出走佛國自立門戶,世尊苦惱之際,爲收回法器,便定下一個局。”
“祂以閉關名義沉睡,卻暗中找到凡間一個名爲摩羅的行者,傳授其無上術法,並引導摩羅殺入佛國。
摩羅性格桀驁,衝入佛國後撕碎轉經筒裡的經文,吹滅青燈上的火焰,用沙塵堵塞七彩法螺,令其無法發聲……攪的佛國大亂。”
等等……這故事聽着有點耳熟……什麼異界版《大鬧天宮》?
……趙都安漸漸入神,沒有打斷。
中年掌櫃繼續說道:
“摩羅行者令整個佛國大亂,三位大佛也頭疼不已,關鍵時刻,世尊出關,怒不可遏,以大法力鎮壓摩羅,令佛國恢復安寧。
並重新繪製經文,修補轉經筒,南走火焰天,借來神火重燃青燈,又以東海疏通七彩法螺……
尊王、寶光、藥師三位大佛感恩戴德,世尊也藉此一役,並無阻礙地收回了三大法器。”
頓了頓,他認真說道:
“世尊佈下的這局,便是‘三佛獻寶局’,世尊定下的策,便是正統陽謀之策。後世之人也多有模仿。”
“昔年徵西將軍領兵,軍中缺糧,爲免軍心浮動,他刻意要軍中分糧官用小斛給士兵分糧,士兵大怒,羣情激憤時,將軍將分糧官當衆斬殺,宣稱米糧被此蛀蟲貪墨,士卒怒火頓時消止。”
“再往前,前朝靈帝分封,爲免皇室藩王做大,頒佈推恩,令藩王子嗣平分封地,本該是藩王與皇帝的鬥爭,轉嫁爲藩王子嗣間的鬥爭……”
“這一切,都與‘三佛獻寶局’並無差別。”
中年人一口氣說完這些。
身體前傾,雙手撐着桌角,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珠盯着面露沉思的趙都安,聲音不由加大:
“閣下以爲,你如今所處局勢,與三佛獻寶又有何差別?”
他的聲音中,帶着無形的蠱惑力量:
“如今,僞帝當朝,與八王爲敵,但歸根結底,僞帝與八王的爭鬥,還是皇族子弟的內鬥。
你以爲,僞帝若勢力漸大,坐穩皇位後,當真會將八王屠戮一空?不!她不會!
她不會犯下這等大罪,她如今宣揚二皇子殺兄殺父,屠戮姐妹,以正義之名站出登基,那又豈會屠戮叔父親屬?揹負千古罵名?”
“但……與八王的鬥爭又是必然的,所以,僞帝若是‘世尊’,八王是‘三佛’,那僞帝也需要找到一個‘行者摩羅’,讓他來鬧一場。
她明面上,會對八王動之以情,以叔父尊敬,對世子、郡主以姐妹相稱,表面和和氣氣,暗中卻又派你這等臣子去廝殺鬥爭……
眼下還好,但若等她坐穩位置,八王不再反抗,徐氏皇族一家人講和。
到時候……你猜,僞帝會不會將你公開殺掉,說是你私自針對諸位王爺,或說受你挑撥蠱惑?來維繫皇族的溫情脈脈?!”
中年掌櫃的語速越來越快,他的眼珠也越來越紅。
瞳孔深處,有兩枚漩渦般的漆黑眼眸閃爍光彩,盪漾開無形的力量。
令坐在對面聆聽的趙都安不得不信服,相信,思考這個可能性。
“咕嘟咕嘟……”
桌上的銅鍋這時再次沸騰,鼓起一隻只碩大的水泡。
白色的湯汁裡翻涌着豆腐、蔬菜、以及已經煮老了的泛白的羊肉卷。
趙都安恍恍惚惚,從傾聽中醒來,彷彿做了一場夢,他看向銅鍋對面。
中年掌櫃已經重新坐直,雙手捧着那隻瓜皮帽,如一名紳士,臉上帶着溫文爾雅的笑。
“啪……啪……啪……”
包間內,突然響起趙都安輕輕鼓掌的聲音。
他的雙手輕輕拍打,臉上流露出讚歎的神色,意味深長道:
“好一個三佛獻寶局,好一個蠱惑國師,好一場誅心之論,所以,這些話,都是妖道交給你,讓你說來給我聽,蠱惑我變節投敵的?”
中年人搖頭道:“閣下誤會了,其實國師大人從來不會蠱惑他人。”
“哦?”趙都安真的有些驚訝了。
只聽中年人認真解釋道:
“國師從不蠱惑他人,國師只是在引出,放大人本就有的慾望和恐懼。我們知道,朝廷中有人說,當初二皇子簡文政變,是受到國師蠱惑。”
他嗤笑了一聲,彷彿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搖頭道:
“好一個推卸罪責的說辭,可事實上,若二皇子心中壓根沒有政變奪權的心思,國師是無法蠱惑的,所謂的蠱惑,需要你心中先有那個念頭才行,心中無慾,蠱惑不成。”
“人是會抗拒自己不喜歡聽的話的,人專會聽想聽的話語。”
“所以老皇帝想要長生,希望聽到有術法可以幫他長生,國師說自己可以幫他,老皇帝就信了。僅此而已。”
“所以,你心中同樣恐懼被僞帝當成棄子拋棄,我只是幫你說出來而已,又怎麼算蠱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