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黃家跟政府熟,黃老爺那個人……”他欲言又止,看着沈雲慢道,“我看這事,還是得問問南哥的意思。你就別出面了,叫南哥去處理吧。”
“千萬不要。”沈雲慢慌忙制止道,“我可不想跟他扯上干係。”
“哎你……”生子不免就又急了,“我說雲慢姐,你這又是何苦呢?有的事,還就得我們去辦,你一個女人,哪裡鬥得過那個黃家堡,南哥可不一樣,我跟你說,南哥他......”
“行了,”沈雲慢道,“我自有主張。”
“你有什麼主張?你連怎麼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我看我也大概知道了......”沈雲慢輕輕一拍桌子,皺着眉,喃喃道,“只怕還是我們家那道方子惹的禍。”
見生子皺眉看着她,就笑了一笑,“生子。”
生子見她眼中極是誠摯,就嗯了一聲,聽沈雲慢繼續道,“這事你先不要說給那個人聽。我,現在可是拿你當好友的。”
生子不免就怔了一怔,回過味來,問道,“我說雲慢姐,難道你以前都沒有拿我當好友的?”
“一直都是。”沈雲慢道,“這次的事多謝你幫忙,接下來的事,我先想想辦法吧。不能總是叫你們出頭,你們辦事的方法,不是打就是殺。我們做正行生意,和氣生財。”頓了一頓,又道,“如果我自己實在不處理不來,再叫你出面。你看可行?”
生子見她話已然說到此份上,一時竟是找不着反駁的話,只得點點頭,“那你自己小心着些。萬一不行了,你就趕緊告訴我。大不了,我不告訴南哥,就是了。”
沈雲慢就咧嘴笑了一笑,在他手上拍了一拍,“如此就多謝你了。”
生子見她笑了,他亦自笑了,只是這笑意悽慘,竟是比哭還難看,口中還喃喃,“這事要是叫南哥知道,他不扒了我一層皮就怪了。”
沈雲慢不說話了,起了身,緩緩行了出去,自去想她的對策去了。
她一個將將不過二十出頭的女人,其實對於此事,並無十分的把握,出了聚香居,招了一輛車,黃包車一路顛簸着到沈公館,她仍自沉思着。待將家中藏的兩本《孫子兵法》、《三十六計》都翻完,仍是如熱鍋上的螞蟻,只有團團轉的份。
又花了幾日,約了幾個貴太太們打牌,又找生子詢問了一翻,這纔多少對這黃家堡的黃老爺有了約四、五分的瞭解。
原來這黃老爺,原名叫黃耀榮,卻也是窮苦人家出生,自十三歲那年便在麻石街上一家小商行做學徒,別看年紀小,卻是有勇有謀,一年年下來,從這小小商行的學徒到二掌櫃,再到大掌櫃,又跳到洋行做過買辦,到而今,年過半百,已然是銀城裡數一數二的富商巨賈,銀城裡的黑道白道,幾乎處處都有他的關係在。
這樣一個人,她小小沈雲慢要動他?談何容易?此事若是處理得好也就罷了,若是處理不好,只怕被此人吃得只剩骨頭尤未自知。
她長嘆一口氣,總不能叫瞿南喬出面去殺了他。他權勢通天,如何殺得了?更何況,若是當真殺了,那人身份雜亂,也不知往後要惹來多少麻煩。
索性殺之,還不如用之。
父親的日記裡倒有過那
麼幾句感概:無賴潑皮者,必以強壓之,或以德服之……
這黃老爺雖是家財萬貫,權勢通天。然觀其行事之風格,與那無賴潑皮何異?更有甚者,竟是下作過無賴潑皮,潑皮要做壞事時,尚且敢於自己個出面,可這黃耀榮黃老爺呢?
她不由就想起父母過世那一年時,舅娘施計要將她嫁過去的黃家,就是這人罷?沉寂了近兩年的時光,到底還是不曾死心。使這樣的手段,大約還是想着那三分簿面,他如今是有地位之鉅商,臉面於他,自是重要得緊。
說到底,還是欺她!
否則緣何父親在生的日子裡從不曾出現過關乎黃老爺要奪沈家方子的隻言片語?不過是欺她沈家只餘了這嬌滴滴的兩姐妹,從前尚有瞿南喬做保,而今瞿二爺成了婚,與她沈雲慢已是一絲干係也無。自然就又動了這歪心思。
未免也太小瞧了她沈雲慢,沈家曲方,那是甚過她的性命,她即便是個死,也斷不會曲服於他!
這黃耀榮老倌,可是比天橋之上之說書人口中的主人公還要荒唐!
她到底是打定了主意,大碼頭不是流行一句話——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他黃老爺再橫,她都不要命了,她懼從何來?
就到了作坊裡,從地下取了一罈結了晶的老酒,精心調了四大壇新酒,就叫了一個作坊裡的夥計,推了一輛板車,將這四大壇酒放在上頭,一路浩浩浩蕩蕩往黃家堡而來。
到了黃家堡門外頭,便就通了姓名,請看守去報,“就說是沈家作坊沈二小姐沈雲慢來訪。”
那人不敢怠慢,忙不迭進到屋中去稟報,不過片刻,就急急而出,低頭哈腰道,“沈二小姐,我們老爺請您進去。”
沈雲慢就點點頭,迴轉頭看了這外頭一眼,見這黃家大門外,一片車水馬龍之像,她就笑了一笑,從手袋裡翻出一封封好了的信,遞到那夥計的手中,“你在外面守着,如果我兩個小時內沒有出來,你就把這封信交到大碼頭青竹幫的生子手裡。記住了嗎?”
夥計就點點頭,接過那信,收好了,將板上的酒搬了下來。沈雲慢就點頭示意,朝那黃家人道,“勞駕,能否叫兩個人,幫我將這四壇酒搬進去?”
那人只當是她送給黃老爺的東西,喃喃道,“您要送禮,怎麼也不帶夠人手?還得主家人自己搬?”又想到方纔自己去鄙報時黃老爺說“快請”時的神情,仍是叫了兩個人,將酒搬了進來。
這黃家佔地極廣,卻不是新式的洋樓,仍是老式的中式園林,園中庭臺樓榭,流水潺潺,竟是如同置身人間極樂處,若非此行難以預料,沈雲慢可當真要在這園中瘋跑幾圈方得盡興。
她被引進黃家前廳時,便見一中年男人坐在廳首椅中喝着茶,聽到下人通報,“老爺,沈小姐到了。”邊就指引着下人將四壇酒放在了廳中。
這黃老爺就擡起了頭,沈雲慢見他一身青色長衫,僅是身型,倒是個儒雅的,戴一副無框的圓眼鏡,眉毛不濃不淡,鼻翼尖挺,緊抿着雙脣,嘴角卻是翹起,似乎是在笑,實作慣了的神態。乍一看上去,似乎是極和善的一位老者,只是那從眼鏡後頭射出精光的雙眼裡,可見其人,非是善類了。
不等沈雲慢開口,這黃老爺已經笑了起來,將手中的杯子放下,起了身,“原來是沈小姐大駕光臨,不勝榮幸,不勝榮幸。”
沈雲慢就也笑了一笑,站在那裡,一雙眼一動不動,望着這黃耀榮,說道,“黃老爺,久仰久仰。”
不一刻便有傭人來看了茶,沈雲慢就坐了下來,聽到黃老爺問,“不知沈小姐今日來,所爲何事?”
沈雲慢就又笑了一聲,“黃老爺應該知道我今日來所爲何事。”
黃老爺就不笑了,一雙眼如刀一般,朝她刺望而來,她亦不動聲色,脣角挑着,似是在笑,眼裡的神色卻是冰涼,亦朝他對望過去。
一時這廳裡靜謐無聲,只聽得屋子外的瀟瀟落葉聲,良久,黃老爺就笑了起來,嘆道,“果然有幾分膽識。不愧是沈志遠的女兒。”
沈雲慢亦笑了一笑,“黃老爺過獎。”
“我想我知道沈小姐爲何而來,只是沈小姐一介女流,我這黃家堡固若金湯,你也不怕你進得來,卻出不去!”
沈雲慢的眉頭就跳了一跳,“黃老闆真是會說笑,我來給黃老闆送禮而已。怎會出不去?”
“哦?”黃老闆的語調裡就又有了一股笑意,“送禮?何禮。”
“酒。”沈雲慢道。
“就地上這四壇東西?”黃老闆問道,一時竟是有些摸不着她的心思。
“沒錯。”沈雲慢道。
“你……”黃老爺就起了身,行至那四壇酒旁,竟還用腳踢了一踢酒罈,回過頭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黃老爺飲了這四壇酒,往後不許再對我沈家曲方動心思,也請不要再使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處處與我聚香居爲難!”
“哈!”黃老爺吃了一大驚,仰頭笑起來,笑聲之倡狂,竟是驚起了屋外檐下樹梢上的兩隻鳥:“哈哈哈哈哈……”
沈雲慢仍是不動聲色,只是嘴角翹着,看着他笑,黃老爺哈哈笑了兩聲,見對面這小姑娘,仍是一絲情緒也不表露出來,不免心中有些鬱結,收了那笑聲,哼了一聲,“說起來,沈小姐的舅母前年可是承諾了將你許配給我。沈小姐若是有意……”
沈雲慢的臉色這才變了一變,黃老爺頓時又哈哈笑了兩聲,方道,“沈小姐,想必我想幹什麼,你也是知道了。即然如此,那今日咱也明人不說暗話,此前與南洋的餘老闆略施小計,原以爲是能拿到你的方子,不料沈小姐竟是還有些手段,叫你逃了過去。”
“什麼?!”沈雲慢這才的的確確有了些震驚,“原來那次是你和餘家合計使的詭計。”
“詭計這詞未免就難聽了。”黃老爺笑道,“不如說是謀略,倒還好聽些。”
沈雲慢冷笑不止,“所以黃老爺一計不成,又施一計,日日叫人來我聚香居收稅?黃老爺這是想逼得我無路可走?”
“沈小姐年紀輕輕,說話可不太中聽。”黃老爺喝了一口茶,笑着道,“不過你要這麼認爲,也無防。沈小姐,只要你肯乖乖將那曲方交給我,我黃某人擔保,你們姐妹倆的下半輩子定然衣食無憂……”
“好!”沈雲慢突然擊掌,倒是將黃老爺嚇了一跳,不料事情竟是這樣順利,反問了一句,“你剛剛說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