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35年初秋, 棲霞山。
在略有些冷意的破曉時分,陳魚擁着錦被倚着牀柱子,臉上漾起淡淡地笑意, 細聽着門口處那父子三人的爭執。
“嘁……你果真沒死……”自命不凡的陳容此時臉上含着譏峭, 退去了嬰兒肥的端正小臉上寫着嚴肅, 一雙精亮地眼睛緊盯着衣衫凌亂微露着胸膛的男子, 還時不時地想透過門板的縫隙看看孃親是否安好。
宗輔有意無意地用高壯的身子, 擋住了還沒發育好的少年的視線,雖然知道他什麼也看不到,就算門開着, 還有一扇軟屏隔着呢,卻還是不願已經十二歲的容兒再多看他的小魚兒一眼。
“哼……”宗輔也頗有範兒地發了個鼻音, “你娘給你找的美人先生就是這樣教你禮數的?”
陳容的開蒙老師就是被稱爲“千古第一才女”的李清照, 當初陳魚留在建康不肯動地方, 就是爲了等那位跟隨丈夫前來上任的婉約女詞人,終於沒有辜負了苦等的兩年時間, 在易安最落迫的時候,讓陳魚給撿到了,憑着對易安詩作的熟知,兩個人倒也相交皆歡,於是在趙明誠棄城而去羞愧鬱郁病亡, 李清照遭人騙婚身陷囹圄後, 將人又接回了建康, 安頓到了韻竹的後院裡, 由她來教導兩個孩子的功課。
被平平的語調就給訓得老實了的陳家獨苗苗, 也似是發覺了失禮,可還是不能因爲這個就弱了該有的氣勢, 還猶自端着高貴的架子,只是又噴了噴鼻子,沒再言語。
宗輔側頭重新確認了下門是否關合,生怕屋內有什麼風~光泄了出來,在查看並無不妥之後,這纔有工夫答理這兩個吵了他們安睡的少年,好看的劍眉一挑,用眼角咧了眼抿着脣沒支聲的雍兒,低喝道:“不好好讀書,跑來江南做什麼?還有你……”說着又轉向了容兒,“不說規勸着弟弟胡鬧,也跟着一起添亂了是吧?怎麼……多少日子沒賞板子了,肉皮子又癢癢了?”
剛剛還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容兒,這回也徹底地蔫了,幾乎都將頭低到了胸口,沒辦法……誰讓這個傳說中的戰神級的將軍是自己的後爹呢,那張臉一黑,光看着都瘮得慌,更別提再被他那兩隻大牛眼瞪了……這會孃親又沒在,真要是捱了揍連個說情的人都沒有,還是先服個軟吧……“兒子擔心弟弟一人前來會有什麼閃失,又心繫着孃親……所以……”
陳雍被吼得紅了眼圈,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眼中水霧漸起,擡起一雙從母親身上覆制過來的明眸,哆嗦着嘴脣兒,“聽聞噩耗,兒子實在是放心不下孃親,告知了四叔又上報了郎主,這才以回燕京府砥養病爲由偷偷南下,本想承歡於孃親身前,以解心傷,卻沒想到……爹爹……爹爹……”聲音越說越哽咽,到最後竟綴泣了起來。
宗輔見才十歲的兒子哭得真切,心也跟着軟了,遂手撫了撫這個的頭,拍了拍那個的肩,不言不語地引着兩個兒子往前院走,與孩子們有些時間沒見了,也有話要解釋給他們聽,可是又怕會擾了陳魚的安睡,所以纔想換個地方一心一意地談話。
不知道宗輔噥咕着回了句什麼,然後就是一陣衣襬婆娑的聲響漸行漸遠。聽着了一切的陳魚,也跟着眼中盈然,原來……夫慈子孝也是可以理解成這個樣子的。
緊了緊圍在身上的織錦單被,細膩的真絲面料貼着她光潔的身子,怎麼都感覺不到該有的暖。許是連日來的身心悲愴,一時還緩不過來,只有縱~欲過後的疲憊,和某些地方的腫脹在提影着她,昨晚那並不是春~夢一場……
在陳魚重回江南,宗輔接過東路軍統帥的大印後,金兵就一直轉戰在江南諸地,他們夫妻二人也倒沒怎麼真正地分別過,除了少有的戰事正酣脫不開身,宗輔也都會時不時地趕過來小聚一番。
公元1130年,金軍攻下揚州,東部各地已入金朝管轄,就在陳魚以爲從此三郎無征戰的時候,金太宗又傳下旨意:封完顏宗輔爲左副元帥,專征陝西。
等再見時,他箭傷初愈乘車而來。原來……在被後世津津樂道的和尚原之役中,雙方交戰過後,左翼都統宗弼慘敗,右翼都統竭力死戰纔沒落得潰敗。宗輔爲振士氣,親自披甲跨鞍幾個晝夜,又定下車輪戰計,以八萬人馬愣是將二十五萬宋軍擊敗,後來爲了救一心雪前恥的弟弟宗弼,而中了暗箭。
這一箭中得也可以算得上因禍得福,不光那位後來被諭爲金軍化身的金•兀朮感激涕零,還讓常年在外的宗輔得到了喘息的時間。
開始的時候宗輔這傷養得也不踏實,總怕年輕氣盛的兄弟會貽誤了戰機,導倒不可挽回的後果,漸漸地從各處匯上來的戰報,看到曾經還視爲年輕的弟弟也能獨擋一面了,這心也總算是放了來,於是一家人在遠離戰亂的江南着實安逸了幾年。
直到1134年初,太宗因爲中風四肢不能動,心知將不久於人世,這才招了從□□在位時就頗爲倚仗的宗輔回京議儲。
當時金朝實行的是兄終弟及的立儲方式,可是郎主卻是想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宗輔洞查了局勢,退讓了老臣推舉自己爲繼承人的好意,聯繫了宗親貴戚,一同推舉了□□的嫡長孫爲帝,使朝庭中的幾股勢力得到了均衡,穩定了政治地局勢。並施巧計從完顏宗翰的手中奪取了西路軍的軍權,使全國三分之二的軍隊掌握到自己的手裡。
看透了人爲慾望所控的醜陋後,宗輔並沒有在身高位重中得到些許的快樂,反正更懷念起遠在江南的那方小院,有心愛女子的盈盈淺笑,有稚子的嬌憨可愛,那種被親情溢滿的幸福,是什麼都無法比擬的。
收到了他心生退意的來信,知道了他對朝中諸事產生了厭惡,這是陳魚所知道的關於宗輔的最後消息。
之後的兩個月間杳無音信,可是把陳魚給急壞了,盤繞在心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正史上明確記載着他辭世的時間,開始的時候陳魚很篤定他不會有事,可是隨着時間的臨近,她反倒含糊了起來。
五月底從阿魯那傳來了宗輔逝的消息,陳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時就昏了頭腦,然後就纏綿於病塌。
就在昨天,那個應該已經風光大殮的人竟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陳魚這回不敢相信的變成了眼睛,終於停到了他的懷裡,感受着掌下的他的體溫,陳魚才和着淚笑得很感恩:不管怎樣,他還在就好……
陳魚從來都不知道,一向好強的自己原來是可以什麼都不計較的,只要他安然無恙,別的什麼都不再重要……那些一直綿繞在心頭的鈍痛,和恍如隔世的委屈,在他的氣息籠罩中,並沒有上升爲憤怒,而是漸漸消散了。
兩個久別的人,用熱情似火的歡~好訴說着眷戀,表達着情感,直到了天矇矇亮才歇下,沒想到還沒睡一個囫圇覺,就被兩個混小子打擾到了這重逢的相擁。
雖然有些擔心宗輔和孩子們的之間會有什麼不和諧,可是陳魚實在是太累了,身體和內心都已經超了負荷,又經過了昨夜的雲~雨情~動,就算有心也沒那個力氣去護着兩個兒子了,也只能祈禱兩個孩子能聰明一點,別不知死活地想去觸那隻困虎的晦頭……
等陳魚醒來時,她正窩在宗輔的胸膛上,靜靜地感受了會他平穩地心跳,纔想起身看看什麼時辰了,就被攬在腰上的鐵臂一個緊箍,就又落回了他的身上。
看了還在閉着眼睛的他,陳魚嬌嗔道:“好像天都快黑了,怎麼還鬧着我不起來……”
宗輔有些邪氣地一揚脣角,精亮的眸被笑意鋪滿,嘴裡頗不正經地哂道:“天黑了纔要繼續睡嘛,還是你想……乾點別的……”說着他原本撫着她腰線的手就開始往上移。
隔着被子拍掉他不安分的手,陳魚努力讓自己的心潮不被他的言語和動作撩撥到,問:“孩子們呢?”
聽了她反倒更關心孩子,宗輔心裡泛着酸,嘴上不經心地嘀咕,“回城了……”
許是老天有意讓他丟臉,他話音未落的同時,傳來陣陣大力地敲門聲,其間還夾雜着兩個兒子的叫喊,“孃親,孃親……端陽姑姑說您一天都沒用飯了,兒子們將飯拿過來了,想陪您一起用呢……兒子們進來啦……”結果話都沒說完,就推開了房門。
宗輔鐵青着一張臉,先是從牀頭的衣架上抄過了兩人的衣衫,又大掌一揮將玉帶鉤挑落,立時波浪般的淡青色帷幔飄飄灑灑地垂落,將無限的旖旎圈圍在紗帳之內。
陳魚拿過衣衫纔想穿戴,就被宗輔一把攥住了皓腕,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卻見着了他噴着火的視線正死死地瞪着那兩個在雪紡下顯得朦朧的身影,查覺到他不同尋常的憤怒,陳魚將素手撫上了他坦露的胸膛,弱言噥語道:“孩子們難得聚在一起,吃一頓團圓飯也不爲之……你這是何必呢……”
宗輔連頭都沒轉,依舊絞着那兩個似是感覺到了危險,只站在茶桌邊就不敢再往前的孩子,咬着牙蹦出幾個字,“這兩個混小子是故意的……”
故意?陳魚看了看沾火即着的宗輔,又看了眼跟那相攜強做鎮定的兒子們,一時也沒能整明白這形同水火的局面是爲了什麼,只得拉了身邊這個男人的手臂,就怕一不留心這傢伙就衝下去咬那兩個半大的孩子,再說他還沒穿衣服呢……
“容兒,你和弟弟去前院裡喊謹言和木齊,完了都去飯堂裡,等爹爹和孃親梳洗下,咱一家人一起用飯……”陳魚打着圓場說。
“孃親……”許是聽到了孃親一貫的溫柔軟語了,陳容立時找回了丟棄的勇氣,聲線中含着膩膩的諂媚,“兒子等您一起吧……”
“滾……”一聲怒喝將容兒後半截話堵了回去,振着她眼前都直起金星,那邊的兩個小傢伙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陳魚一邊按着他的胳膊,一邊還得拉着被子防止風~光外泄,嘴上忙讓兩個孩子趕緊出去,若不是有紗簾隔着,沒準還得拼命使眼光……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纔是那個最忙的人……
等兩個兒子夾着尾巴逃似的出去後,陳魚把錦被圍在胸前,將被角掖好,左右動了兩個感覺不會掉下來,這才抖了抖丫頭們體貼地放在牀頭的中衣,披上了他挺闊的肩膀,“你這是怎麼了?孩子小的時候你不也能疼得跟什麼似的嗎?怎麼這會一見了面就跟烏眼雞一樣恨不得去啄幾下?你也別把兒子們當個小兵一樣見天兒訓,畢竟還是十來歲的孩子呢……”
把他們當小兵?這還真是冤枉宗輔了,普通士兵哪可能會見着最高統帥發怒?一般只一個冷眼,就有副將過來綁下去賞板子了,還真沒讓他怎麼費過心。其實宗輔也知道自己的這兩個孩子,連同那兩個張姓的兄妹在內,都被陳魚養得很好,知禮守度品性皆優,就連容兒對他這個“後爹”都是謙和恭順,除了在某些個事情上會有小小的磨擦外,倒也能算得上孝道二字了。
這一切的美滿要全在架到遠離陳魚的基礎上,不知爲什麼看着兩個孩子在她身前膩呼,他就是氣不打一處來,也怨她將本就不多的夫妻相伴的時光,硬是分給那幾個已經傾注了她全部心血的孩子身上,看着容兒窩在她的懷裡撒嬌,雍兒帶着歡欣跟在她的左右,結果把他這個需要被溫着暖着的人給扔到了一邊,任風吹日曬,滾在塵土裡連個憐惜的眸神都得不到。
這口氣忍了近十年,以往總是自持着身份沒法去爭去辯,這回他成了徹徹底底的“庶人”了,還有什麼要忌諱的?不把先前受的氣找補回來,他就不是完顏宗輔了……雖然現在也不是了……
侍候着彆彆扭扭的宗輔穿好了內衫,陳魚早已薄汗連連,正想趕他下地,就發現他怎麼就安靜了下來,凝眸看去,就見着了他正火辣辣地盯着自己的胸脯,剛剛連拉帶拽地幫他穿衣服,原本還掩蓋得挺好的織錦單被,往下滑了不少,這會鬆挎挎半坦露着,直惹得宗輔眼底簇起了火苗。
陳魚一把將掌心捂到上了他那露~骨的垂涎,暈生雙頰滿面嬌羞,嗔道:“孩子們都等着呢……”說完不等他有反應,就把人推搡着下了地。
宗輔暗歎了一聲,確了感覺到了腹內空空,連吞了幾口口水,這纔算是將盪漾着的心神給穩住了,可還是難免地恨起那幾個打擾他們夫妻時光的孩子們來。
等他們二人收拾得當,出現在飯堂門口的時候,就聽見容兒跟那高聲叫喚,“雍兒別攔着我,這都多久了,孃親還沒到,我看就是你那個爹成心不讓咱們見孃親……早上的時候還想打發着咱回城呢,若不是我機靈,知道陽奉陰違,這會兒咱們怕是早就被你爹那些兵丁押回城裡了呢……那傢伙……”
“哥……”陳雍帶着明顯乞求地叫着那個還在大放厥詞的人。
“咳咳……”陳魚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還陽奉陰違?感情那個笨兒子還當成了好話,猶自在驕傲呢……而身邊的男人又開始喘上粗氣了,偷眼瞄了下他已經泛着綠光的眼神,和麪上藍窪窪的顏色,不得已,只能清清嗓子提醒着兒子隔牆有耳。
裡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陳魚進了屋子,只見着了四個乖巧的孩子,陳容身上早已不見了剛剛那渾不怕的氣勢,都屏着一半的氣息,低垂着頭眼睛卻若有似無地掃向他們。
很意外,宗輔只是淡淡地掃了眼容兒,就率先坐到了主位上。陳魚愣了半天,都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想象着宗輔與自己的孩子相殘的影象。
一頓飯吃得憋屈極了,在宗輔的冷臉下,陳魚胃裡咕咕地叫着,怎麼都提不起去往嘴裡扒飯的興致。偶爾在他的關切眼神下嚥下肚的東西,全堆在了心口不往下走,難受得不得了。
用罷了飯,陳魚還以爲可以散了去,好回房讓丫頭給下碗麪條什麼的,再喂喂肚子呢,卻聽得宗輔出言讓人上茶,她頗爲狐疑地看着他,弄不明白這是要唱哪出……
屋子裡靜得連吹浮沫的聲音都能清析聽到,宗輔喝過了半盞茶,先開了口,直白地問容兒,“你什麼時候走……”
陳容同學被這話驚得一口水全都喝進了鼻子裡,咳嗽了半天才解了難耐,擡着一雙水潤的杏核大眼睛,卻是看着陳魚,“孃親……”
含糖很高的撒嬌聲,讓陳魚抖了幾下,心道兒子也忒不厚道了,怎麼可以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呢?可是對容兒扮可愛無免疫的陳魚,還是隻能硬着頭皮上場,“眼看着要過八月節了,讓孩子歇幾天吧……”
“嗯……”宗輔只發了個鼻音,看似接受了這個說法,轉而將矛頭調向了小兒子,“你呢?”
“兒子想與哥哥一起讀書……畢竟兒子還年幼,在軍營裡也做不來什麼事情,還不如跟着哥哥讀讀書習習聖人的教誨,等過幾年再到四叔帳下爲國效力的好……”陳雍的話說得條理分明,語氣卻是頗爲小心翼翼,眼底更是應景地含了兩泡淚,鎖在眼眶裡流不出來,可是也讓人忽視不了。
陳魚都忍不住呻~吟了,容兒擅長爲達目的扮可愛,雍兒是以扮可憐博同情,這兩個孩子都有着不同於同齡孩子的心計。扭轉頭看了看已經侷促得不知手腳放哪的謹言與木齊,不禁唏噓:十歲左右的孩子不應該正如這樣嗎?天真中帶着懵懂,無邪中隱着爛漫……爲什麼她的兩個兒子卻是獨樹一幟,古怪精怪都不足以形容了,堪比一般的成人都世故油滑了……
宗輔很怪異地扯着脣角笑得很和善,站起身來一條胳膊勾着一個,將兩個兒子拽了起來,邊往外走邊說,“有多少日子了,我來看看你們的功夫長進,誰能贏了我再說……”
“你這是以大欺小,我不服……”容兒乍着手去掰那隻鉗住自己的手臂,其間還不忘記大聲抗議。
“娘……”隨着雍兒一聲弱弱地喚,那含着的盈然也跟着滑下了臉頰。
陳魚長出了口氣,心道:兒子啊,你再多擠出兩滴淚來,爲娘就算是會被你爹收拾得悽慘,也會去解救於你……
結果她這邊還沒感慨完,人家雍少爺見沒得到迴應,就轉回了臉,想別的法子去了。
陳魚看着他們三人掙來執去的背影,臉上漾着淺淺的笑:有了他們的陪伴,就算未來日子不再波瀾,也至少不會寡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