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 大地正逐漸退去了整個冬天的蒼茫,百花競秀萬物萌生,草木在料峭中搖曳着蜷了一季的盎然, 空氣中都不復了滲骨的冷溼, 而是蘊含了沁潤的甘美氣息。
而陳魚此時卻是與這杏雨梨雲完全相背, 因爲昨天夜裡久久難以安睡, 所以今天早上起得有些遲, 醒過來的時候,都已快到午時,才一睜看眼睛, 果不其然地看到了守在了牀邊的碧竹,衝丫頭一使眼色, 就俯在了牀沿, 對着丫頭擺過來的銅盂吐了起來。
明知胃袋裡空空如也, 卻還是止不住地乾嘔,傳說這是成爲孃親的第一站, 當初懷容兒的時候沒有經歷,現在這個孩子,着實是讓她嚐到了雙份。
直到她吐得眼前金星亂冒,嘴裡酸澀得不像話,才無力地擺了擺手, 任丫頭將自己扶起來, 靠在牀柱上, 順勻了這口氣兒。
陳魚掃了眼放在腳踏上的銅盂, 不禁皺起了眉頭, “昨兒吃的什麼?怎麼吐出來的東西焦黃焦黃的?”
這本是她真實的不解,誰知道卻驚得金嬋跟被蠍子蟄了似的, “唉喲奴婢的好主子……這才舒坦點就別看這些了,省得一會再惹得您噁心……”性子明顯還需加以磨練的丫頭,忙招來候在屏風處的婆子,將穢物端了出去。
看着婆子健碩的背影消失在新換的連年如意屏風後,才轉過了身子,將印有紅彤肥壯金魚紋飾的蓋碗遞了過來,嘟着脣地報怨,“瞧小主子都將您折騰成什麼樣子了?白天裡鬧也就罷了,怎的夜裡也容不得您安寢?想當初容少爺可是一點都沒讓您受苦呢……遠的不說,就說府裡的二奶奶吧,眼看着都快足月了,還不是一樣的跑跑顛顛的,來咱們這跟進後花園一樣,都沒見會有個頭疼腦熱的,可再瞅瞅您,現在這個贏弱的樣子,看着都讓奴婢們心疼。”說着說着竟紅了眼眶。
陳魚闌珊地吐掉了漱口水,對丫頭的怨嘆也沒往下接,只是打量了眼手中的茶具,挑着沒回任何粉飾的細細柳眉,問道:“這是什麼時候得的?瞧着怪稀罕的……”
手託着茶盤,緩緩轉動着杯體,這就是傳說中的礬紅啊……色澤光鮮又不失端重,華麗雍容又不減豔逸,以前早有耳聞,今天這纔算是初見芳容,怎麼能不讓她欣喜異常?
金嬋不明所以地與站在牀頭邊的碧竹對視一眼,才帶着些許的奇怪,回道:“這是大小姐在容少爺週歲時特地找匠人燒製的,那成套碗碟茶具已經放進小庫房裡保存着了,這餘下來的一對蓋碗,是給您喝茶用的,前兒奴婢去小庫房裡支領藥材的時候瞧見了,看着喜氣就想拿來給您用,也沾沾這吉祥,怎麼……有什麼不妥麼?”
陳魚淡笑着搖了搖頭,經丫頭這一提醒她還真想起來了,去年中秋過了沒幾天,姐姐就打發人送來了一車的東西。其中就有這礬紅的瓷器,兒子的那套是以留白的手法描了如意雲頭鎏金邊,外壁提了百個福字,碗心雙圈內分別繪有壽桃,蝙蝠,金魚,蓮花,佛手,松枝等寓吉祥的圖案。當時她纔打量了一眼,就不知道被什麼事引去了注意,所以纔會忽略了這樣可心的東西。
用絲絹淨過了面,碧竹伸手把有些下滑的錦被往上提了提,將主子整個人都圍了起來,才用了把齒的木梳,理着她的發,其間輕聲地說道:“您的早飯一直在廚房裡煨着呢,若是覺得不那麼難受了,奴婢讓人去傳吧?”
陳魚微微地點了點頭,對這吃了吐,吐了吃的周而復始有些無奈,可又沒有辦法,孕吐就算在科技高度發達的現代,都沒有能確實有效地防止,更何況是在古代呢?爲了孩子能茁壯成長,也只有咬着牙讓自己往下吃了。
就勢也閉上了眼睛,她往牀內靠了靠,倚在了牀頭,靜靜地等着下一輪的不適上場,反正不管看沒看到只要一聞到飯的味道,自己的胃就條射反射般地抽抽,在這兩個月中已經百試百靈了。
手無意識地落到了小腹上,這個孩子……不知是要說他調皮還是懂事……總之自與宗輔鬧翻之後,她並沒有太過於沉心在情感的傷悼上,並不是因爲她想通了,而實在是沒有時間再去想那些觸動她心靈的悲痛,她的孩子以一種強烈的姿態宣告着存在,讓她飽受害喜之苦。
歷經了容兒在孕育期間的乖巧,與落生之後的精靈古怪的反差,這讓陳魚開始有了小小的期待,現在這個已然就攪得自己毫無安寧的孩子,會不會在出生後會是個如天使般的女娃?雖然還怕如果是女孩兒,會繼承了自己平凡的容貌,或是宗輔那副人高馬大的骨架,可是陳魚還是想有個能貼心的小棉襖。
想到了他……不禁又回憶起那天的情景……
“我們一起去會寧面見郎主,請他老人家做主爲我們完婚,天知道我多想以我們女真人的禮儀迎你進門,想你堂堂正正地做爲我的女人,想你能像對容兒一樣,照料打量我的日常。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固然是你的嚮往,可以與世無爭可以甘貧樂道,有一羣兒女環膝圍繞,那樣是很美好。可還是那句話,我有我逃避不了的責任,相信你所鍾情的,也不會是那樣一個只爲了自己,而拋卻年邁父親和一朝百姓的我。”他着眸中含着不加掩飾的粲然希冀,和夢想即將達成的滿足。
她靜靜地聽着並沒有迴應,會寧……那是金朝的行政中心,他的用意溢於言表。
“大業初定之時,再怎麼說我也要守在郎主身邊,你們漢人不是最講究孝道嗎?相信你也能體會出我這份爲人子對父親的孺慕之情,所以我雖然有心與你雙宿雙飛,但卻是不能……再有……”他話鋒一頓,揉着她的發頂,繼續說道:“郎主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對隔輩人的渴望已經到了不加掩飾的地步,若是你能有個兒子,怕是會深得郎主喜愛,到時的榮寵定會高於我這個父親……”
陳魚擡眼看着他遠目前方,面上的嚮往與期盼真實且強烈,她的心一鈍一鈍地疼,自己……不是他命中註定的良人,他有他的妻李洪願,那個女人在史書上都會留下濃重墨彩的一頁,而且在不久的將來會迎來他們之間的唯一子嗣……
這樣殘忍的白紙黑字,讓陳魚那一絲想與史料抗爭抗爭的鬥志,都被消散在無形中,她與他之間沒有出路……荊棘坎坷她都不怕,也有信心能靠着自己堅強的毅力去戰勝困難,可是卻無法與命運鬥巧,如果明明知道了結局,還那樣縱身陷入在囫圇中,就太可悲了,所以……她要放手。
在他渴求的眼光下,陳魚緩緩而堅定地搖了搖頭,指落到了他衣襟處一滴乾涸的血跡上,幽幽地說,“你什麼都不要做了,我也不會跟你走,你有你的命中註定,而我也有我的生活軌跡,我們……怕是無法溶到一處的……”
感覺着她的小手若有似無地落在自己的胸膛,可是那瀲灩的小嘴卻吐出讓自己發瘋的話,宗輔的眉頭蹙起了幾道褶子,有心將她推得遠遠的,生怕自己又在不經意間傷害到了她,卻是放不開手,傍晚時的一場爭吵,生生地將他的心剖出一個洞,那空落的部分還需要懷裡的真實觸感來填補。
丹田處的火氣明明已經燒到了頭頂,他卻還是在強壓着怒意,試圖與她講道理,“你不是認爲是我褻瀆了你嗎?難道正妃的名分還不夠尊貴嗎?還是你根本沒有想過要與我成婚?莫非……”他話音一頓,在想到了那個可能性後,不禁地眯起了眼睛,手上也施加了力道,大有隻要她敢承認,就直接下手掐死的架勢。
陳魚頭腦中混混沌沌地有些跟不上趟,可也是感覺到了他越燃越烈的怒意,又仔細地回想了遍他的話,這才恍然大悟……而那一瞬間,她眸中的所有全被冰冷所取代了。
掙扎着想要脫離他的懷抱,卻換來他更緊的禁錮,看沒有辦法與他拉開些距離,陳魚也就不再堅持,只是強撐着身子坐了起來,與他平視着,“先前,我可以不計名分和身位的與你在一起,是因爲你身上有吸引我的東西,更因爲你說我能帶給你快樂的那份真。現在……並不是我想回到陳家,再繼續做陳焱的妻,而是此刻在我眼中的你除了權利與地位,還能看到什麼?別再說可笑的話了,迎我進門?那你現在的妻要如何安放?還是你想坐擁娥皇女英,樂享齊人之福?別再說些中聽的話來哄我了,我再愚昧無知,還是清楚你們女真人是隻能有一妻的,我雖然渺小雖然不堪重創,但比起那些甜膩的訛言來,還是更願意聽到真話。若……你對我還有丁點的情份,就放手讓我走……不然我們會兩敗俱傷……”
對上她澄明的眸底,宗輔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不得不承認,她的話全都戳中了要害,李氏他沒辦法休棄,娶她也只是個美好的理想,更多的還要寄希望於郎主的成全,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不稀罕那個多少人豔羨的正妃之位……
可是放手……纔不過是個念頭,就肝膽俱裂地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