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領地的勇士。”夏洛說道。
二十幾具遺體，在地上一字排開，死相慘烈，有人甚至被利爪撕裂了胸膛。
有六具是夏洛的護衛，剩下的都是參與巖牆防禦的原住民。
“他們本不該送命，是我沒有保護好他們。”暮色中，夏洛的話語聲音不高，但依然穿透人心，有幾個原住民女人低聲啜泣了起來。
領主大人如此自責，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想不到的，也沒人敢這麼想。如果不是領主大人和屬下們拼死作戰，整個山谷恐怕會被屠戮殆盡，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大人，您不必……”裂刃此刻沒敢用“頭兒”來稱呼夏洛，只是他甫一開口，就被夏洛擡手阻止了。
“都是爲了領地而獻身的英雄，把他們埋在一起吧。”夏洛的聲音很低落，但命令毋庸置疑，“豎一座石碑，我們要永遠紀念他們。”
原本按照聯盟的習俗，保衛王族而戰死的護衛，能夠獲得榮耀以及撫卹，即使他們保衛的是王族私生子。而那些低等的賤民，戰死就戰死了，草草收拾埋了就好，甚至曝屍荒野也沒人敢說什麼，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感受，就連他們的家人鄰居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領主大人要給予他們和護衛同等的待遇，這是任誰都想不到的恩賜。
“領主大人……”一片哭泣聲傳染開來，許多原住民跪了下來。
……
風雪已經停歇。
所有的原住民圍在火堆四周，手搭着肩，一個連一個，吟唱着古老的部落歌謠，在今天巖牆作戰中，死了丈夫的女人們，則被圍在內圈，臉上的淚痕還在，但至少，能活下去了。
“阿多……吹起風鼓……
阿多……滿臉黑煙……
阿多……花了整天……
阿多……點起火焰……
阿多……揚起鐵錘……
阿多……架起鐵鉗……
阿多……叮叮噹噹……
阿多……忙碌一天……”
歌謠的曲調很簡單，只是用了幾個不同的音調循環，但此刻夏洛卻沉浸在了這質樸的歌聲裡。這首《阿多之歌》，講述的是獵矛山谷裡的一個年輕鐵匠，加入軍團然後戰死在異鄉的故事，有淡淡的悲傷，但更多的是對逝去的人的追憶。
“阿多……走出家園……
阿多……手握刀劍……
阿多……翻越羣山……
阿多……穿越鏖戰……
阿多……阿多阿多阿多……
只爲家人，不受苦難……
阿多……阿多阿多阿多……
一路向前，走了很遠……
阿多……阿多阿多阿多……
回頭望去，不見了家園……
阿多……獵矛就是你的家園……
魂牽夢縈的故土，等你歸來……”
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這應該是一種靈魂往生的儀式吧。塵歸塵，土歸土。不管哪個部族，對於生命的尊重方式有所不同，但所有的內核都是相通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新生的開始，生命迴歸大地，會以別的方式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生命不息，輪迴不止。
伴隨着歌唱，領地的生機開始恢復，美味的烤熊肉香，瀰漫開來。
被殺死的巨熊，熊皮已經被獵人們整張剝下，待到鞣製成熟皮之後，會獻給領主大人。獸核也被取出，放到了領主倉庫。可惜熊頭已經被燒焦，不然的話，這種北地山脈纔會出現的魔獸巨熊，腦袋可是非常受歡迎的裝飾品，非常適合掛在領主大人的房間裡。
足足有八名原住民獵人，參與到了熊肉的切割和燒烤工作。巨大的火堆燃燒在廣場上，隔着很遠就能感受到撲面的熱浪，一米多長、有胳膊粗的木棍，削尖了一頭，插着巨大的肉塊，緊挨着火堆排成一圈。
很快，熊肉的表面發出滋滋的聲音，油脂滴落在火堆中，迸裂開明亮的火花。
剛剛烤熟的最鮮嫩的熊肉，被放在了一塊木板上，用獵刀均勻切割成好幾塊，由兩個部落女人一起擡到了夏洛的面前。這是規矩，最好的食物，要獻給在場身份最尊貴的領主大人。
在身後，是更多的原住民擡着不同的木板，上面有各種各樣的禮物。都是原住民們自願半自願的拿出來的，爲了感謝今天領主大人帶領他們防禦住了虎族的進攻。
領主大人的風采，所有巖牆上的男人們可是都看在了眼裡，確實和別的領主都不太一樣。
領主大人甚至都拿起長劍親自和虎族廝殺！
一個英勇善戰、衝鋒在前的領主大人，或許會讓領地以後的生活更安穩一些。
灰鬍子搓着手，此時此刻，作爲大家推舉的給新領主大人敬獻禮物的代表，雖然剛剛經歷了和領主大人一同抵禦外敵並肩作戰的榮耀，但此時此刻，身份的鴻溝讓他整個人都變得矮小了許多。
“領主大人，這是各家各戶給您送的禮物，別嫌棄……”灰鬍子諂媚的笑道。
夏洛有些納悶，在巖牆上還血性十足的一條硬漢，這個灰鬍子怎麼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
至於那些禮物……
無非都是些晾乾的髒兮兮的獸腿，鞣製的破舊的獸皮，看上去，實在是有些寒磣。
他扭頭看了一眼裂刃，作爲王族私生子，他在做領主方面完全沒有得到任何的指導和建議，就被髮配到了這個偏僻的領地。
“頭兒，領主上任倒是沒有敬獻禮物的規矩，他們應該是感激您帶隊打退虎族吧。”察覺到夏洛的疑惑，裂刃湊近耳邊，輕聲解釋道。
夏洛點點頭。
不過，看着這些幾乎是掏空各家家底的禮物，再對比這些原住民瘦弱的身軀，枯黃的面容，以及目光中所散發出來的感激與尊敬，夏洛實在是做不到心安理得的接受這些禮物。
他嘆了口氣，很明顯這是一個黑暗而野蠻的時代，大概是部落封建社會。從他的領地住房、護衛的衣服，再和這些領民衣衫襤褸的模樣比較起來，階級的壓制在這個世界彷彿是鐵律。
如果一直是這樣的話，那麼，就算他做了一個領主又能怎樣呢？在這個愚昧而黑暗的文明之中，就這麼過一輩子嗎？隨意踩壓這些“賤民”，收稅、剝削、欺詐，最後慢慢變成高原聯盟裡的那些老傢伙？
沒有現代文明，沒有電和互聯網，沒有書，沒有娛樂項目，甚至這些瘦了吧唧營養不良的女人，夏洛也絲毫沒有碰一下的興趣，即便是她們會心甘情願的接受領主的寵幸。
這就是自己要過的人生嗎？
以這樣的人生，又怎麼能殺回高原，收拾那幾個同父異母的混蛋？
雖然說“既來之，則安之”，但好歹又活了一次，那麼，是不是可以改變些什麼？
“把那些東西都收回去，肉留下來就好。”夏洛笑道。
“啊？”灰鬍子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新領主看不上這些禮物，這樣的結果可不是大家期待的，他喃喃的解釋道，“領……領主大人，今年獵物收成……不太好，又死了不少男人……這個稅有點……”
“嗯？”夏洛一愣，記憶裡的某些東西連接起來，旋即明白了灰鬍子的意思。
這個世界，每個領地部落對於賤民的勞役與稅收盤剝，可以說是非常極端了。外出打獵要交狩獵稅，採礦要交礦石稅，打鐵要交稅，種植要交稅，捕魚採摘也要交稅，不過大多是實物稅的方式，收繳到部落王族或者領主的倉庫之中。
這傢伙，藉着送禮物的由頭，打算跟我套套近乎，求個情啊。
“明天來見我，我要詳細瞭解一下領地的情況。”夏洛頓了頓，目光投向聞着熊肉香味不停吞口水的領民們，“你們放心，有我在，會讓你們過上好的生活，眼下，這個這個狩獵稅啊……”
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衆人，笑了起來。
“今年先免了吧。”
“免了？”所有人沒反應過來，面面相覷。
領主大人剛一上任，就免了一道狩獵稅？
那是不是意味着家裡又多了些獵物做口糧了？
“領主大人萬歲！”有先反應過來的傢伙，興奮的大喊了一聲。
“領主大人萬歲！”習慣了跟着喊口號的領民們，一頭霧水的跟着喊起來，喊了兩聲之後，才明白剛纔聽到的“免了”是什麼意思，表情也開始激動了起來。
“領主大人萬歲——”
裂刃嘆了口氣，私生子大人什麼都好，就是心太善。今天免了狩獵稅，明天就可能會免了採礦稅，打鐵稅，耕地稅，釀酒稅，到時候領地沒有了收入，都去喝西北風嗎？
不過眼下，是私生子大人享受領民擁戴的幸福時刻，他心裡對剛剛這麼兒戲隨口取消狩獵稅的行爲，再有各種各樣的想法，也不敢走上前去潑盆冷水。
不然，就真的被大人趕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