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古代的智者說過這些話,或是類似的話,迪亞哥經常猜想他是否和自己一樣具有某種力量——他稱其爲天賦。
隨着歲月的流逝,有時他也逐漸將那力量視爲一種詛咒。
在他年幼之時曾在高塔中向外眺望,俯瞰一片瘋狂的大地,還有那充滿無端能量的風暴,回想起在破敗書桌上一本殘破不堪的古籍裡讀到的那幾個字。
在這麼多個世紀裡,他通讀了帕查世界上諸多偉大的圖書館中每一篇來自被遺忘年代的文本,但他認爲直到現在,他都沒能真正理解那幾個字。
凱拉,曼莎,凱因。
一個小時的山路穩步上升,現在逐漸變得更陡,風聲也愈發響亮,彷彿是被兩邊直刺雲霄的峭壁所增幅。
一如既往地,迪亞哥的目光被這座山脈的絕頂峰巒所吸引,它過於高大的頂峰消失在了視野之外,那陡峭的山體無限地延伸到空曠的天際,棕黃的天空已經變成了燒焦般的昏暗橙紅。
無法想象任何自然過程能夠創造出如此龐大的山脈,它的比例太完美,形體太優雅,它流暢的弧度和線條完全是非自然的,迪亞哥在離開此地之後便再也沒見過如此完美的工藝。
山道的各處都看到了幾何學的完美造物,彷彿這座山脈的創造者研究過那些經過嚴密計算的神聖比例,並按照它們塑造了這些土石,巖壁上的螺旋圖案展示着完美的弧度,一根根石柱等間距地排列着,每一道峭壁和裂谷的角度都秉承數學的準確性而得到巧妙的安排。
迪亞哥曾不止一次猜想着是什麼樣的偉大事業需要對地貌進行如此令人驚歎的精雕細琢。
峽谷的入口像漏斗一樣將風聲傳遞給他,恍若隨機的鼓點時緩時急,迪亞哥正在逐漸強化的分析能力迅速辨認出了其中的規律。
隨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他都能感覺到某種存在逐漸接近。
生物學家們將人類的大腦活動歸根於某種電流,但迪亞哥更寧願相信還有另外一種東西在左右着他們的意志——譬如,靈魂。
他闊步走進如薰香般氤氳的霧氣中,乳白色的煙雲在他的周圍飄散,時而凝聚成某張臉,時而幻化成某個事物,這些都是迪亞哥靈魂深處的記憶。
母親曾在遺書中告誡於他,此生只能返回第二次,當他再一次走出這裡時,過去熟悉的一切都將離他而去。
“願阿蘇焉的祝福從憎恨中保護他的兒女……”
迪亞哥唸誦着讓思維升入低階心境的禱文,幫助自己正在強化的生理機能冷靜下來,讓他能夠在一個敵對環境中更好地處理信息,並毫無懼意地作出應對。
他對周圍事物的感知正在飛速增強,讓整個世界的本質展現在他的感官中,然而在這座山脈裡,大地顯得一片死寂。
如果有一面鏡子,那麼迪亞哥一定會看到他的臉正在發生劇烈改變,皮膚變得光潤,五官逐漸趨向於完美,銳利的鷹眼正在轉爲優雅的杏仁眼,耳朵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拉扯變尖。
或者說即便不需要鏡子,他也能夠感受到這樣的變化,尤其是當他注意到自己的袖子正在越來越短的時候,他的身高和四肢都在增長,但皮膚下的肌肉卻在減少。
這一過程並無什麼痛苦,有的只是某種近似迷醉的錯覺,他的靈魂似乎都被灌入了大量的美酒,但這種感覺是危險的,迪亞哥深知這一點。
他壓制住那令人墮落的愉悅感,擡頭看到了火把與篝火的模糊光亮,大地正在發出震顫,彷彿是山脈的心跳。
走出幻霧時,峽谷變得更加寬闊,迪亞哥看到一羣人站在坡上,彷彿是死守大門的勇士,對於他們迪亞哥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仇恨也沒有恐懼,處在心境中的他已經超脫了這些東西。
身着顏色如夕陽般的長袍和皮質胸甲,手持修長的標槍,那些戰士與蠻族部落別無二致,但他們並非面向峽谷之外以驅逐入侵者,而是注視着峽谷深處,某些在他視線之外的事物。
迪亞哥活動着緊握住槍的手指,前方的那些戰士聽到腳步聲後卻並沒有轉過身來,迪亞哥知道他們永遠也不會轉身了。
他越過隊伍來到前方,看向他們的臉,那上面都覆蓋着光滑的玻璃面具,那些毫無表情和生機的面具就像安放在紫宮裡那些大理石雕塑一樣。
迪亞哥嘆息一聲,爲他們,也是爲這個山谷而哀悼。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走了出來,還能呼吸,還有心跳,這本身就是個奇蹟,尤其是現在。
它是來殺死自己的,毫無疑問。
遙遠的過去,就在那一刻,迪亞哥能感覺到它的怒火,還有它深重的貪婪。
有人說,力量轉瞬即逝,但有一種力量不會,因爲一旦獲取之後,就永遠無法歸還。
他的能力不同於人類所掌握的一切,也讓它能從遙遠彼岸另一端置自己於死地,但它最終放棄了,它要在將自己毀滅的時候看着他的眼睛,品嚐其中最醇厚的那一抹味道。
母親的遺書中稱其爲大敵,迪亞哥從未知曉它的名諱。
而那正是他的厄運。
迪亞哥不知道他們認爲自己犯下了什麼罪行,他們認爲他背叛了,但迪亞哥知道並沒有,千真萬確,他確實沒有,這個古老部落中沒有任何人想要背叛——他只是盡一切所能去拯救他的族人們。
但結局還是走到了那一步,就像一個父親要殺死他最愛的兒子。
迪亞哥毀掉了他的部族,這個他曾經摯愛的地方,這個生養過他的地方,他毀掉了他曾經試着去拯救的一切。
他罪該受死,或許更甚。
但當時黑暗已經瀰漫於每一個人的心靈,墮落就像瘟疫一樣擴散,他能夠感覺到他們靈魂中的乾涸,那種絕望與渴望交織的罪孽只會促生出更多的災難。
他逃了出去,從利用鑰匙從外面封閉了大門,將所有人拋給了黑暗中的大敵,
現在,他重新開啓了這個大門,只爲了取出裡面那一股毀滅性的力量,也是他們這個遺族所留下的最後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