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女評委名叫沈紅梅，今年五十多歲，短髮，金邊眼鏡，帶絲巾，看上去犀利而幹練。
許臻在見到這位前輩之後，腦袋裡跳出的第一個詞是“婆婆”，第二個詞是“居委會主任”，第三個詞是“熱衷於介紹對象的阿姨”。
事實證明，這位沈紅梅導演確實是以倫理劇而聞名的。
果然是沒有入錯行。
沈導除了作品有名，還是圈內有名的“伯樂”。
她很喜歡挖掘新人，也善於挖掘新人，總能找到合適的人去演合適的角色，展現出每個人身上獨特的魅力。
作爲一個年輕演員，許臻非常欽佩、也非常感激這種前輩。
不過，單就這一屆的評審來說，他站高導這邊。
高導支持的“視帝”候選人名叫王元英，入圍作品《老夫少妻》。
王元英在劇中扮演的一位中年喪偶的大學老師，無論是人物塑造、還是個人演技都堪稱驚豔，可以說是當下電視劇界的頂級水準。
雖然王元英前輩已經拿過一次視帝了，但那是在十八年前。
而且，他當時獲獎的角色是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跟這一次的角色差距極大，演技上也有了實質性的突破，許臻覺得，二次封帝實至名歸。
出色的年輕人確實可以適當鼓勵，但必須得把握好度。
超過一定限度的鼓勵就不叫鼓勵了，那叫捧殺。
……
他們評審組看了五天電視劇，高縝和沈紅梅就嘰嘰歪歪地吵了五天。
第六天的時候，評委組剛好看到一位青年演員的高光片段，沈紅梅對這位演員的表演大加讚賞，而高縝則持反對意見，兩人頓時吵得更兇了。
“剛纔陳昂的這段表演，難道演得不好嗎？”
許臻看電視劇正看得帶勁，卻忽然發現屏幕被人按了暫停鍵，下意識地扭頭望去。
只見，沈紅梅用遙控器指着屏幕，對一旁的高縝道：“一邊哭，一邊收拾行李，越哭越大聲，情緒一點點崩潰，我覺得這一段處理得相當精彩！”
高縝皺眉道：“他自己倒是哭得挺帶勁的，但是完全沒有感染力。”
“我看這段表演一丁點兒都沒有被觸動到，就感覺一地雞毛。”
沈紅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道：“這裡本來也不是個哭點啊，這個男的窩囊了半輩子，這是他的自我發泄，不是讓你哭的。”
高縝幾乎被她給氣樂了，指着屏幕叫道：“我還頭一次聽說，男主角都哭成這樣了，居然不是爲了打動觀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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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導演嘰嘰歪歪地吵得沒完，而許臻則十分無奈。
……能不能先讓我看完這段劇情再吵？
卡在這裡，讓人很難受啊！
劇情剛講到，男主的妻子看孩子的時候疏忽大意，導致三歲的小女兒不幸出車禍去世。
辦完孩子的喪事，妻子愧疚地收拾東西要走，男主一邊幫她收拾行李，一邊痛哭流涕。
許臻正等着看他倆到底要不要離婚呢，怎麼就暫停了？
許臻拿出了手機來，猶豫着要不要開流量繼續看，終於，還是收起手機，轉而從兜裡拿出小本本，寫起了《戰長沙》的人物小傳。
算了，等一會兒再看吧，總能吵完的。
……
但很遺憾，兩位大佬一吵就吵了好幾分鐘。
“……是啊，沒錯，我承認陳昂的演技肯定是不如王元英，畢竟20多年的經驗在這兒擺着呢。”
沈紅梅道：“但是王元英都已經拿過一次視帝了，爲什麼還要給？”
“要是這麼評獎，玉蘭獎就會變成一羣老傢伙自娛自樂，那這個獎項還能鼓勵到誰？有什麼用？”
許臻默默地寫着人物小傳，努力將這些吵吵嚷嚷屏蔽爲白噪音。
然而卻聽沈紅梅繼續道：“上屆玉蘭獎，許臻和李永斌同時提名，最後視帝給了許臻，難道真是因爲他演技比李永斌好？評委們瞎嗎？”
莫名中槍的許臻一臉懵逼地擡起了頭來。
沈紅梅瞧見他的目光，反應過來自己失言了，連忙擺了擺手，訕笑道：“沒事啊小許，姨誇你呢！”
許臻：“……”
姨，我有耳朵，也有腦子。
沈紅梅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努力找補道：“玉蘭獎的設立是爲了鼓勵電視劇的蓬勃發展，讓正值當打之年的後生晚輩爲電視劇界多做貢獻。”
“你看，要是把視帝給李永斌，他都功成名就了，有什麼意義？”
“給了許臻就不一樣了，那個……”
她扭過頭來，向許臻問道：“姨說你今年都有啥電視劇？”
許臻握着手中的鋼筆，乾巴巴地道：“對不起，沈導，我今年沒有電視劇上映。”
沈紅梅：“……”
話題，死。
由於這一連串不合時宜的討論，剛纔吵吵嚷嚷的放映廳忽然安靜了下來。
幾人正尷尬着，寂靜的大廳中卻響起了一陣熟悉的音效聲。
“對三。”
“要不起。”
衆評委紛紛扭頭看向了聲音的來源，正在鬥地主的一位評委注意到周圍人的目光，面色瞬間一僵。
……
不小心發出遊戲音效的評委是一位編劇。
他連忙收起手機，尷尬地打了個哈哈，硬着頭皮道：“那個，哈哈，我站在我的角度說一句啊……”
“剛剛的這一段哭戲，我感覺陳昂演得很好，情緒非常飽滿，而且表演有層次。”
“女兒死了，妻子收拾行李要走，他在妻子說‘對不起’的時候無聲流淚；然後聽到妻子不斷重複事情的經過，他說‘你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眼淚開始滴吧滴吧地往下掉，直至嚎啕痛哭。”
“演得確實蠻好的，但是，觀衆一邊氣他的妻子，一邊心疼他的閨女，兩種感情混合在一起，對衝了，所以才哭不出來。”
編劇道：“總之，演員確實已經演得非常好了，只能說是劇本沒打算讓觀衆在這裡哭。”
而高縝顯然並不贊同這個觀點，爭辯道：“這也叫有層次？這叫越哭越兇！哭崩了！”
“混雜在一起，他就要把感情分開啊！就這麼混在一起哭，哭得稀裡糊塗，不清不楚，讓人根本沒辦法共情。”
“觀衆只感覺這男的是個窩囊廢，光知道哭，讓人恨不得想衝進去打他！”
“……”
幾位評委說着說着，漸漸進入了七嘴八舌的混戰階段。
而許臻聽到幾人討論的內容，卻感覺若有所思。
兩種情緒雜糅在一起，所以導致情感被沖淡？
這倒是以前沒有留意過的一個問題。
他思考了片刻，藉機插話道：“關於剛剛這段表演，我有一個想法。”
聽到他開口，一直孤立無援的高縝頓時期待地望了過去，等着聽他的意見。
然而，許臻卻沒有去評論這段表演值不值得拿獎，而是用探討的語氣問道：“是不是可以這樣處理？”
“男主角一開始先別哭，先生氣，讓觀衆站在男主角的視角，把對他妻子的氣憤情緒都發泄掉。”
“然後，在這段表演快結束的時候，設計一個看到女兒遺物的細節，在這一剎那，再崩潰大哭。”
“這樣處理，兩種情緒是不是就都明確了？”
許臻這話一出，另外幾個評委各自一怔，瞬間安靜了下來。
在場的幾人都是圈內的從業人員，眼光和判斷都不差。
剛纔他們忙着去爭辯這段表演的好壞，沒有去思考怎樣才能演得更好。
如今聽到許臻的這個提議，頓時感到有些驚訝。
先生氣，把氣憤發泄掉；然後再哭，將情緒集中在對小女兒的憐惜上……
這樣處理，似乎確實比原版要好！
高縝立即開口贊同道：“我覺得小許說的這個好。”
“其實這段劇情是可以有哭點的，只不過演員演得不行，所以才導致觀衆哭不出來。”
這時候，一直沒說幾句話一位女演員也開了口，道：“我也感覺許臻說的這個比原版更好。”
“原版就是爲了哭而哭，沒有一點情緒在裡面，所以纔不打動人。”
說着，這位女演員扭頭看向了許臻，道：“不如咱倆試一段吧？就剛纔這兩句話，咱倆對一遍詞兒，試試效果。”
聽到這個建議，許臻眼前一亮，笑道：“好啊，程老師，我正想試試這個感覺對不對。”
剛纔向他提議的這位女演員是豪哥他們那屆的視後，名叫程立雪。
這位姐姐可是話劇界有名的女神，偶爾來電視劇界演幾把，總能收穫非常好的成績。
即便只是一個小片段，能跟她搭一下戲，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
程立雪問道：“你說的小女兒的遺物，是什麼東西？”
許臻在兜裡摸了摸，摸出了一塊巧克力來。
他猶豫了一下，又在上面咬了一口，對程立雪道：“就這個吧，女兒咬了一口的巧克力。”
聽到這話，程立雪的眼中頓時露出讚許的神情，點頭道：“不錯，這個好，非常好。”
“不刻意，而且又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孩子來。”
許臻咧嘴一笑，將這塊咬過的巧克力放到了一邊，留着一會兒備用。
……
程立雪說着也不矯情，直接從座位上站起來，挪了幾步，坐到了許臻身邊的空位上。
兩人的只是對臺詞，因此也就沒有起身，就這樣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前就是原版電視劇的畫面。
瞧見兩人要重演剛剛被討論的這段劇情，沈紅梅眼中頓時露出了極其複雜的神情。
隨手就演？？
還真是藝高人膽大……
會比原版的效果更好嗎？那可就尷尬了啊……
要知道，許臻可是上一屆的視帝。
而且，還是剛剛被她定性爲實力不足、評委會爲了鼓勵他纔給的“視帝”……
陳昂錄製好的成片要是連人家信手演的小片的也不如，那還能給他獎嗎？
她正這樣想着，程立雪已經拍了一下手，示意這段表演的正式開始。
而隨着這聲輕響，兩人剛剛還十分放鬆的狀態一下子就變了。
許臻的臉色立即沉了下去，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
而程立雪則在一瞬間紅了眼眶，眼中的愧疚之色溢於言表。
“我，我來拿我的東西……”
說着，她低着頭，不敢看許臻的眼睛，手足無措地隨手拿起他座位上的雙肩包，開始往往裡面裝東西。
雖然基本是無實物表演，但通過她凌亂的動作，幾人能清楚地看到，她在疊衣服，在裝鞋，在收拾桌上的化妝品……
收拾着收拾着，程立雪又開始漫無目的地翻找，似乎在尋覓什麼東西。
許臻一開始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當她是空氣。
直到這時，他的眼中才露出了些許煩躁之色，他站了起來，開始胡亂地往她的包裡塞東西，完全不分種類。
許臻的臉上沒有任何生氣的表情，然而衆人從他的粗魯的動作上，從他因過分用力而青筋凸起的手臂上，卻能明顯地感受到：他很憤怒，情緒瀕臨失控，巴不得這個女人趕緊從他的眼前消失。
只看到這裡，周圍的評委們就已經開始忍不住讚歎了。
好的表演，一舉一動都是戲，甚至都不需要藉助臉上的表情。
而一旁的程立雪瞧見他這時候的狀態，錯愕地停了手，臉上的愧疚之色頓時變得更濃了。
“對不起……”
她一開口，眼眶頓時泛了紅，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
“你別跟我說對不起！”
許臻第一次開口，忽然聲音低啞地叫道：“要說，你去跟茉茉說！”
“你別跟我說！”
程立雪被他呵斥得瞬間住了口。
她抿了抿嘴，垂下了頭去，淚水一瞬間奪眶而出。
這一剎那，周圍的評委們只覺心頭一顫。
同樣的劇本，好的表演和拙劣的表演真的不一樣。
看着許臻和程立雪演出的版本，不僅憤怒的情緒得到了釋放，甚至連他的妻子都不讓人感到討厭了。
而且正如許臻所說，這樣的表演，讓觀衆能清楚地抓到這一刻的情緒點，不至於因爲兩種情緒的對衝而哭不出來。
這麼一點的改動，整段表演的檔次一下子就變得跟剛纔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