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鏡室裡除了攝影師,一共有六個人:
導演徐文光,年輕的助理導演李家豪,執筆編劇之一的黃昕,以及三位片方代表。
徐文光說讓秦少澤帶大家複習一下“楊子容”,其實是半認真半開玩笑。
他確實是想要拍出不一樣的“智取威虎山”來,但再怎麼不一樣,楊子容這個角色總歸還是有一些硬性要求的。
比方說,長相可以不英俊,但絕不能形貌猥瑣;身上既要有軍人的硬氣,又要有土匪的匪氣,兩種氣質要完美融合。
而秦少澤這個演員無疑非常符合這個要求。
只不過,這個演員在個人魅力上稍有欠缺,有些“小家子氣”,讓人感覺撐不起一部大銀幕的鉅製來。
徐文光感覺,如果哪家公司想把楊子容的故事拍成電視劇,秦少澤無疑是非常合適的人選;但換做電影,就稍微差了點意思。
“叮咚!”
這時,屋外傳來了一陣門鈴聲。
坐在最外側的助理導演站起身來,去爲來者打開了門。
片刻後,只聽“吱呀”一聲門響,導演徐文光撂下手上的文件,正想要擡頭,卻聽門口傳來一聲大喝:
“西北玄天一朵雲,烏鴉落進了鳳凰羣!”
徐文光一呆。
他擡頭一看,只見這人身材高大,頭上戴着一頂皮帽子,眼睛上蒙着一塊黑布,腳下邁着四方步,揹着手,聲音沙啞而粗魯地道:“滿屋都是英雄漢,誰是君來誰是臣!”
這兩聲叫喊的嗓門極大,在面積不大的試鏡室裡震得人耳膜生疼。
——這人自然便是第一個試鏡的秦少澤。
徐文光下意識地挑了挑眉。
他當然清楚,剛剛秦少澤喊的這幾句話,是劇本中楊子容剛上威虎山時喊的一句“黑話”。
意思大概是,兄弟我初來乍到,各位好漢哪個是當家的?
這句話用在此時這個環境下,倒是有些生動活潑。
秦少澤說完這幾句話,便麻利地將眼睛上的黑布摘下,右手握成拳,抵在胸口上,彎腰行禮道:“見過各位老師!”
然而有些尷尬的是,他彎腰的幅度略有點大,頭上的皮帽子不小心從腦袋上掉了下去,“骨碌碌”滾得老遠。
“哈哈哈……”屋裡頓時響起了一陣善意的笑聲。
秦少澤臉一紅,連忙追出兩步,貓腰撿起了帽子,又小跑着回到了原地,低頭拍了拍帽子上的灰。
導演徐文光饒有興致地打量了秦少澤一番,輕輕點了點頭。
小夥子身材高大,長相周正,眉眼間略帶一點桀驁不馴的野性,確實是有股子那個年代的氣質。
他這一招先聲奪人,也確實是給自己留下了較爲深刻的印象。
徐文光從手邊拿起一份文件來,向前一遞,道:“這是你的劇本,三分鐘準備時間。”
說着,他又伸手指向剛剛去開門的副導演,道:“這位是副導演李家豪,一會兒他來與你對戲。”
秦少澤接過劇本,迅速掃了一眼,很快心下了然:
這段戲,是楊子容下場審問被俘的土匪欒平,併成功從他身上套出了“先遣圖”的故事。
低頭看了一會兒劇本,試戲很快便開始了。
秦少澤的演技還算紮實,對於這類的劇情又駕輕就熟,即興表演的效果還算中規中矩。
緊接着,幾位考官又向他問了幾個問題,諸如“如何理解楊子容這個人物”,“他是如何一步步取得威虎山羣匪信任的”等等。
約莫20分鐘後,秦少澤離開了試戲室,屋中的幾位考官就着剛剛的這段表演議論了起來。
“演得一般,但他確實是像‘楊子容’,”其中一位製片代表道,“剛纔他一進門,我就感覺他這個形象氣質跟我印象中的楊子容重合了!”
這話一出,立即有兩人隨聲附和。
但也有一位年紀較大的製片代表提出了反對意見,感覺秦少澤演得很生硬,很臉譜,讓觀衆沒有親切感。
導演徐文光思索了片刻,道:“總感覺少了點什麼……有點說不太清。”
他低頭在紙上簡單記錄了一些想法,道:“再看看吧,叫下一個人進來。”
……
片刻後,第二位試鏡者被工作人員領進了屋。
然而試鏡室的門剛一打開,衆人還沒看見人,便聽一聲爆喝從門口傳來:“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
衆考官:“……”
“咳咳!”徐文光清了清嗓子,衝門外叫道,“先進來,把門關好!”
第二位試鏡者聽到導演的怒喝,剛剛的氣勢頓時蔫了三分。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回身將門關好,後續準備的其他“黑話”也就沒敢再繼續叨叨。
徐文光只覺有些哭笑不得。
第一個人進門喊了暗號,大家還覺得很新鮮;等到第二個人、第三個人……
試鏡室中的衆人漸漸麻了。
——這些年輕演員們對於江湖“黑話”,還真是情有獨鍾!
人人都能整兩句!
徐文光看着自己在紙上做的記錄,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明白這是個什麼情況。
當初有人問,想要找一個什麼樣的楊子容,自己確實是說過:想找個亦正亦匪、氣勢十足的演員。
剛纔試戲的這些人確實是很符合自己一開始定下的標準,但當這樣的演員真的大量出現後,徐文光又感覺這些人並不是自己想要找的楊子容。
形似神不似,缺了一口氣,看上去沒有味道。
但要說這個“味道”具體是什麼,他又有些講不清。
如果這些年輕人的表演都如此刻板,自己又何必要辦試鏡會呢?直接用那些已經成名的老牌影帝豈不是更穩妥?
徐文光用筆尖點着紙面,沉聲道:“繼續吧……”
“下一個是誰?”
助理導演看了看手上的文件,道:“下一個是許臻。”
徐文光下意識地擡起了頭來。
——樑武哲推薦的那個孩子?
嗯,這個倒是可以稍微期待一下。
他在《闖關東》裡的表現相當出色,看看這一次他能不能給自己帶來一點驚喜吧。
……
與此同時,在樓道里,許臻正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朝試鏡室走去。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神色從容淡然。
許臻的心態放得很平。
這次的試戲成與不成,不是自己說了算的,主要還是看徐導想要塑造一個怎樣的“楊子容”。
但凡不是因爲自己主觀問題導致的失敗,就沒必要放在心上。
“許先生,這裡就是試鏡室了。”
片刻後,工作人員將他領到了一扇雙開的雕花木門前,微笑道:“祝您一切順利。”
許臻笑着向這人道了謝,旋即按響了門鈴。
“吱呀——”
片刻後,試鏡室的門被人從內側推開。
許臻走進門內,回身將門關好,剛想要向屋內的衆人問好,卻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見,剛剛來給自己開門的是個三十來歲、略有點矮胖的年輕人,脖子上掛着一個大大的牌子,上面白紙黑字清楚地寫着“欒平”二字。
欒平?
這,許大馬棒的聯絡副官?
許臻下意識地扭頭看向了正對着大門的考官席,卻見,坐在正中央的是個六十來歲的乾瘦老爺子,他面前擺着一張桌牌,上面清楚地寫着三個大字:“座山雕”。
這一剎那,許臻剛剛還平靜的心跳驟然加速。
什麼情況?
屋裡的考官們在扮演各類角色,考查演員們的隨即應變能力?
心念及此,許臻的腦子立即高速運轉了起來。
座山雕和欒平同時出現,會是什麼場合?
——毫無疑問,有且只有一個場合,那就是大年三十這天的夜裡,欒平趁亂逃出了少劍波等人的掌控,投奔了威虎山!
而欒平知道楊子容的共軍身份,兩人一經會面,身份即將拆穿,楊子容命懸一線。
這是《智取威虎山》中赫赫有名的“舌戰羣匪”!
剛剛這一連串的思考只發生在眨眼之間。
許臻想通了這一層後,立即穩住了自己的心態,不疾不徐地朝着門對面的長桌走了過去,向正中間的那位“座山雕”行了個坎子禮,躬身笑道:“稟三爺,老九奉命來見!”
瞧見他這一連串的表現,擺着“座山雕”桌牌的徐文光不禁眼皮子一跳。
這……演的又是哪一齣?!
他微微愣神了片刻,看了看站在對面掛着“欒平”胸牌的副導演,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座山雕”桌牌,心下不由得“咯噔”一聲。
他想明白這是哪一齣了。
——欒平跟楊子容對峙的那一出!
而且,許臻剛剛爲什麼變了臉色,爲什麼忽然開始演戲,他也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
徐文光不由得微微長大了嘴巴。
——他懂了,許臻這是誤會了,以爲自己等人在考查他的即興表演能力。
但實際上真的不是。
副導演脖子上掛着的那個“欒平”,以及自己桌子上的“座山雕”,都是前面幾位演員試戲用的道具,只不過還沒來得及收罷了。
這雖然是一個誤會,邏輯卻是通暢的。然而剛剛其他人進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同樣的名牌,卻沒有一個人像許臻這樣,覺得這是一場即興測試。
就在這時,許臻行禮結束,擡起頭來,一雙明亮的眼睛望向了徐文光。
徐文光看着這雙神采奕奕的眼睛,腦中像是閃過了一道火花。
他忽然明白了,剛剛那些人身上缺少的到底是什麼。
——缺的是一股機靈勁兒!
楊子容是個剿匪英雄不假,也確實是隱藏在威虎山上做臥底沒錯,但他之所以能做成這件事,靠的是什麼?是他亦正亦邪、長得有股匪氣嗎?
不是!
靠的是他膽大心細,機靈油滑,應變能力強。
靠的是他八面玲瓏,到了什麼環境都能迅速跟人打成一片,贏得所有人的好感!
這纔是楊子容!
想通這一層後,徐文光只覺自己的心思霍然開朗。
他莞爾一笑,索性將錯就錯,也不廢話,直接就着許臻剛剛的這個話頭與他對戲道:“老九啊,看看這邊這個朋友!”
說着,徐文光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掛着欒平胸牌的副導演李家豪。
許臻扭頭看向了一旁的“欒平”,眼中頓時露出了有些玩味的笑容,拉長聲音道:“呦,我道是誰——欒大哥?”
他歪着腦袋,上下打量了“欒平”一番,失笑道:“您老怎麼也上這威虎山來了?”
而這時,副導演李家豪的心思卻沒有徐文光轉得這麼快。
他長大了嘴巴,看着許臻極其入情的表演,整個人一臉懵逼。
——啥子情況?!
就在幾秒鐘前,他纔剛把許臻從外面迎進來,結果滿屋子的人一句開場白也沒說,怎麼忽然間就演起戲來了?
而且關鍵是,許臻和徐導都在演戲!
他們是對了什麼暗號了嗎?!
副導演李家豪只覺整個人都是懵的,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完全不知所措。
然而這裡絕妙的是:戲中的欒平忽然在威虎山上見到了楊子容,本來就是懵的。
——這個親手逮住了自己的共軍,怎麼搖身一變,成了跟自己一窩的土匪?
故事中“欒平”這一刻心下的驚駭,絕不比此時的李家豪要少。
而許臻這時候則沒去理會對方的心態。
他抱臂而立,嗤笑地看着眼前的李家豪,道:“欒大哥近來可好?小弟我先你一步來了威虎山,怎麼樣,您這是打哪兒來啊?”
“是投了共還是投了哪個山頭,現在封了什麼官?”
李家豪聽到這一刻,其實仍舊有些沒搞懂狀況,但他卻知道許臻剛剛這句話的出處。
於是,他順着許臻剛剛的話頭,面露驚恐之色,磕磕巴巴地接話道:“你,你怎麼在這兒?好,好你個,你個胡彪,你,你不是……”
“我不是什麼?!”
許臻立即打斷了他的話頭,厲呵道:“好好說話,給你臉了是吧?!”
他擡腳踏在了李家豪身邊的椅子上,身子向對方壓了過去,冷笑道:“我胡彪對兄弟一向講義氣,不含糊!”
“但你是個什麼東西?!”
“當初讓你投三爺,你偏要跑,這時候走投無路又想起來威虎山了?”
許臻猛地拔高了聲調,叫道:“爺告訴你,晚了!”
這一刻,還半處於狀況外的李家豪看着許臻毒蛇一樣逼視的目光,嚇得渾身一個哆嗦。
媽媽呀!
這裡有個人要殺我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