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兩人剛結束了晨練,正慢悠悠地行走在酒店一樓的一處偏僻的廊道里。
冬日的晨光透過旁邊的落地窗斜斜灑落下來,照得人暖洋洋的,十分舒坦。
許臻仔細琢磨着王錦鵬給的假象情境,只覺興致盎然。
——一個隱瞞殺人罪行的高中生?
這樣的人物,會有着什麼樣的性格?
他聽到自己的隱秘被人揭穿出來,會有着什麼樣的反應?
“啪!”
就在許臻的大腦高速運轉之時,只聽一聲脆響,站在他對面的王錦鵬忽然拍了一下巴掌,當做打板,示意表演已經開始了。
剎那間,許臻猶如條件反射一般,瞬間便進入到了表演的狀態當中。
他下意識地垂下了頭,右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運動毛巾,手背上青筋凸顯。
“王老師……”
許臻聲音略顯低啞地道:“程遠,他不是跳樓自殺的嗎?”
說話間,他緩緩擡起了眸子,眼中露出了心有餘悸之色,怯聲道:“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老師爲什麼忽然提起了這個人來?”
瞧見眼前的這一幕,王錦鵬輕輕挑了挑眉。
——好小子,進入狀態挺快的啊!
他將手中的大刀立到了一旁,神態輕鬆地倚靠在牆邊,戲謔笑道:“跟我裝傻?”
“我爲什麼提起程遠來,你不知道?”
許臻的身體出現了不自然的緊繃,但眼神卻略顯茫然,搖頭道:“王老師,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王錦鵬雙手環抱在胸前,饒有興致地看着眼前的許臻,道:“你看,我爲什麼要約你到這兒來?”
他朝窗外揚了揚下巴,道:“那天早上,程遠就是從那邊那幢樓上掉下來的吧?
“當時,我就站在這兒。”
“天台上的情況,我看得一清二楚。”
說到這兒,王錦鵬忽然收斂起了臉上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道:“天台上不是隻有他一個人,而是有兩個人。”
他俯下身來,湊近了許臻的耳朵,低聲道:“你當時也在天台上。”
“就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這話一出,許臻面部的肌肉出現了明顯的僵硬,眼神猛地一顫。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卻只是急促地喘息了一下,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來。
“王老師……”
隔了好幾秒鐘,許臻才強自鎮定地擡起頭,冷聲道:“就算您是我的班主任,這種話也是不能亂說的。”
“這件事兩年前就已經結案了,警方都定性爲自殺,你憑什麼污衊我?”
“哈哈哈……”王錦鵬忍不住笑出了聲,哂道,“我污衊你?”
說話間,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來,簡單操作了幾下,在許臻面前晃了晃,道:“一定要我把當時拍的照片翻出來給你看,你才願意承認?”
這話一出,許臻的臉色猛地一白。
“……”
酒店偏僻的角落裡,許臻和王錦鵬正在即興對戲;
不遠處,兩個酒店的工作人員則剛剛結束了早上的工作,正推着雜物小車朝他們這邊走來。
“梅姐,我上次當班的時候看到許真了!”
其中一個梳着歪辮的年輕姑娘臉頰緋紅,滿臉興奮地道:“他們這是什麼劇組啊?要在咱們這兒住多長時間?”
被稱作“梅姐”的是一個上歲數的微胖女人,她略微思索了片刻,道:“我記得好像叫什麼魚什麼刀,春刀魚?還是秋刀魚?包了咱們酒店兩個半月。”
說着,梅姐轉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向年輕姑娘囑咐道:“你聽經理說了嗎?平時別去打擾人家,想要簽名等臨走再說,酒店會統一幫咱們溝通的,一般都願意給。”
年輕姑娘忙不迭地點頭道:“我曉得,我曉得。”
“我就做好本職工作,不會去打擾人家的。”
兩人一邊聊天,一邊推着小車往雜物間走去。
走着走着,就在即將抵達雜物間的時候,兩人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梅姐,”年輕姑娘探頭朝前面望了望,瞪大了眼睛,指着前方道,“前面那個是許真嗎?”
梅姐定睛一看,訝然道:“啊,還真是。”
“他旁邊那個大高個兒好像也是劇組的演員。”
說罷,兩個工作人員不由得面面相覷。
這兩個演員站在雜物間門口乾嘛呢?
擋我們的路了,過去叫他們讓一讓,算不算打擾?
梅姐猶豫了一下,還是衝旁邊的同伴擺擺手,道:“先等等吧,他們應該只是說兩句話就走了。”
兩人於是便推着小車退到了一旁,偷偷探頭看着那邊的情況。
……
然而這時,許臻和王錦鵬卻沒留意到附近有人,依舊還在進行着剛纔的即興表演。
“王老師,求您放我一馬……”
許臻的聲音微微發顫,哀求道:“您饒我這一次,我欠您一個大人情。”
“以後您讓我當牛做馬,隨便做什麼我都願意……”
在他的對面,王錦鵬神色從容地擺擺手,笑道:“我不需要你當牛做馬,你就幫我一個小忙就行。”
說着,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小瓶氣霧劑來,塞給許臻,道:“你今天上午找機會,把這個放到吳震的杯子裡。”
“你幫我這個忙,我就把天台上的照片都刪了。”
“以後這一頁掀過去,咱們倆相安無事。”
王錦鵬微微一笑,道:“就這麼簡單的事,不難做到吧?”
許臻握着那瓶氣霧劑,兩手抑制不住地顫抖着,指尖因過分用力而顯得毫無血色。
王錦鵬見他許久不說話,繼續勸誘道:“放輕鬆,這又不是什麼要命的藥。”
“以你的心性,還怕做這點事?”
他輕輕拍了拍許臻的肩膀,道:“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許臻沉默了半晌,踟躕着向前走了兩步。
就在兩人錯身的一剎那,他忽然扭過頭來,道:“王老師,您再給我一個機會行嗎?”
“哈哈哈……”王錦鵬笑着指了指他手裡的氣霧劑,道,“我給你機會了呀,這不就是機會嗎?”
說罷,他臉色忽然一暗,聲音低沉地道:“要是到今天中午的時候我還沒有看到結果,你知道後果的。”
許臻盯着王錦鵬看了半晌,終於,還是慘然一笑,道:“好,我知道了。”
“希望王老師到時候能兌現你的諾言。”
他說着將氣霧劑揣進了自己的兜裡,做了一下深呼吸,略微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便朝着背對王錦鵬的方向走遠了。
“噠、噠、噠……”
沉重的腳步聲在樓道里響起,一下下彷彿敲在人的心上。
許臻每走一步,臉色便陰沉一分。
約莫邁出了五六步後,他忽然擡起頭來,咧開嘴角,臉上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他背後的王錦鵬聽到腳步聲停止了,想要回頭看看。
然而,他的頭還沒有回到一半,卻見眼前一花,剛剛已經離開的許臻忽然轉回身來,擡臂抱住了王錦鵬的腦袋,猛地逆時針一擰。
“嗬,嗬……”
王錦鵬在他的懷裡只掙扎了兩下,便癱軟了下來,腦袋一歪,睜着眼睛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動了。
許臻半跪下來,冷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急切而倉惶地在王錦鵬身上摸了摸,掏出了他的手機來。
“呼……呼……”
許臻癱坐在地上,連做了幾個深呼吸,臉色慘白如紙。
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剛想強撐着從地上站起來,卻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大喝。
“不許動!!”
許臻被這聲大喝嚇得一激靈。
他愕然扭頭望去,卻見,一大羣身穿保安制服的漢子正朝這邊奔涌而來。
“蹲着!不許站起來!!”
爲首的一個保安直接喊破了音,叫道:“就蹲在原地!手舉起來!!”
許臻:“……”
聽到這動靜,正在地上躺屍的王錦鵬也被嚇了一跳,連忙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叫道:“怎麼回事?”
“啊——!!!”
瞧見他忽然“詐屍”了,周圍瞬間響起了一陣鬼哭狼嚎的尖叫。
王錦鵬愕然看着周圍驚恐的人羣,搔了搔頭,一臉懵逼。
……
15分鐘後。
“對不起,趙經理,都是誤會,給您添麻煩了……”
酒店的一間包間裡,導演陸海陽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訕訕笑道:“我們的演員沒有矛盾,只是在對戲而已。”
“對戲對得太投入了,給酒店的工作造成困擾了,真是不好意思……”
陸海陽一邊跟酒店的領導解釋着情況,一邊用餘光瞥着旁邊淡定吃包子的許臻和王錦鵬,內心無比抓狂。
——我的兩位爺,真是我的親爺……
您老人家飆戲能不能在片場飈?能不能在自己屋裡飈??
您們在樓道里演殺人,我……
我心裡又一萬句髒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在他身後,許臻時不時瞥一眼正在跟酒店領導交涉的陸海陽,略微有些心虛。
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千萬記得要注意,不能在公共場所飆戲!
而一旁的王錦鵬顯然是老油條了,他神情自若地從桌子上撈起一個茶葉蛋,一邊剝皮,一邊對許臻低聲道:“你看,你演得多好?”
“他們差點就要報警了。”
許臻:“……”
大哥,您能不能別一臉驕傲地說出這種話來?
王錦鵬瞧見許臻一臉吃癟的表情,呵呵笑道:“開個玩笑,不要介意。”
“不過有一說一,你剛纔那段確實演得不錯,雖然是即興表演,但是完成度非常高。”
“從我提出了這個場景,一直到開始表演,總共不過十幾秒的時間,你哪有功夫揣摩角色?哪有功夫寫人物小傳?”
“完全就是靠技巧在演嘛。”
聽到這番話,許臻不由得擡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王錦鵬。
王錦鵬微微一笑,繼續剝自己的茶葉蛋,優哉遊哉地道:“表演這個東西,就是一方面自內而外調整心態,另一方面自外而內調整狀態。”
“內外兩重努力搭在一起,這個人物就活了。”
“讓感情從骨子裡透出來固然好,但要是透不出來,多用點演技來支撐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表演技巧不會讓觀衆齣戲,拙劣的技巧纔會讓觀衆齣戲。”
說話間,王錦鵬剝完了茶葉蛋,用餐布擦了擦手,笑道:“你以爲金老爺子演魏忠賢就是純出自然的啊?”
“怎麼可能!”
“現代社會,誰當過‘九千歲’?這玩意兒咋本色出演?”
“還不就是張牙舞爪一頓哆嗦!”
許臻聽到這句話,差點沒把嘴裡的豆漿給噴出去。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影帝大哥,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住了沒吐槽。
不過他靜下心來想了想,這段時間,自己好像確實是有點鑽牛角尖了。
劇組的前輩們能把一個角色塑造得比自己更豐滿、更立體,不見得是因爲他們的閱歷更豐富、情感更充沛。
很多表情、動作、臺詞上的細節,其實是可以通過技巧來進一步雕琢的。
中戲的老師一直強調,表演是一頭接天線、一頭接地線,以達到藝術與生活的微妙平衡。
自己學了這麼多年的技巧,爲什麼不放開手腳、妥善利用起來呢?
觀衆不需要對靳一川這個江洋大盜感同身受,只要讓這個角色能在劇中承擔起他應有的作用就足夠了!
想通了這一點後,許臻只覺豁然開朗,忽然對接下來的拍攝充滿了期待。
嗯……找不到原型不要緊,我可以主動設計靳一川的行爲特徵呀。
不需要非得是生活裡有的,只要能邏輯自洽即可!
……
帶着這樣的心態,許臻繼續開始了後續的拍攝。
白天的拍攝依舊是以打戲爲主,周圍人並沒有感受到許臻的變化。
然而飾演大哥的王錦鵬下意識地多留意了他一些,卻欣喜地發現,許臻明顯更放得開了。
他從前一直在刻意去追求樸實無華、追求純出自然,但現在,他正在享受表演,在嘗試着在細節處使用演技來讓這個人物更鮮活。
當天晚上,靳一川有一場爲數不多的文戲,同時也是羅維飾演的丁修在影片中的首次登場。
王錦鵬拍完了自己的戲份,沒有急着回去,而是特意留了下來。
他倒想好好看看,自己這位年紀輕輕的三弟,面對業內有名的演技派羅維,到底能奉獻出怎樣的表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