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Chapter 139

從山坡向下望去, 隔着冬季灰綠的樹林和冰帶似的溪流,遠處隱約可見村落和炊煙——那就是老張口中所說的老家村,也是警方在周邊地帶所能潛入的最後一個高危村莊了。

過去的半個月來, 由省公安廳主導、建寧市公安局落實、瑤山附近各縣城公安機構協同承辦的調查行動組, 先後調派了好幾撥人進山, 分散在各個村寨摸排痕跡、逐一走訪, 試圖從當地民衆那裡得到可疑人員出沒的線索。

摸排走訪是刑偵辦案最枯燥也是最重要的手段之一, 大量警力被分散在山脈中零星分佈的上百個村莊裡,每天進行機械的跋涉和問話,同時爲了避免引起毒販暗樁的注意, 一切機動車輛都不能進入重點區域,跋山涉水全靠步行。

但令所有人倍感焦慮的是, 針對地下製毒工廠的搜索卻一直都沒有任何進展。

數天前S省公安廳麾下隱藏多年的線人、同時也是買家毒販王鵬飛的代表“老蔡”, 從山上毒窩中傳回了一條珍貴的線索:交易將在地下工廠進行, 工廠地址在雲中寨周邊六十到八十公里範圍內。這一下就將大海撈針般的摸排範圍劃歸到了可限定區域裡,但時間越來越緊, 連夜搜索已經來不及了。

所幸,昨天在各方各級領導翹首以盼的焦急中,老蔡再次傳出了最後最重量級的情報——江停從黑桃K座駕輪胎縫隙中,提取出的一小袋泥土樣本。

這袋樣本被緊急送往林業研究所進行分析,痕檢結果顯示出了不同層次的泥土及葉質, 標明該車在過去半個月內, 曾多次駛進一片瀕臨沼澤地帶的紅杉林中。

瀕臨沼澤地形, 紅杉林, 雲中寨周邊六十到八十公里。綜合地形要素讓專案組成功劃出了最後的案發區域, 其附近最有可能爲毒販提供落腳點和中轉站的,就是這個名叫老家村的寨子。

嚴峫親自接下了針對這座高危村寨的調查任務。

嚴峫最後給每個人檢查完通訊器械, 才放他們走。老張帶着馬翔韓小梅順着陡坡鑽進叢林,嚴峫站在車邊目送他們,直到三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完全變成黃豆大的黑點,才收回了目光。

車載通訊滋啦兩聲,傳出了魏副局的聲音:“老家村外圍彙報情況,老家村外圍彙報情況。你處是否已抵達中轉點?請回話請回話!”

嚴峫取下對講機:“行了聽見了。倆崽子跟老張他們已經出發了,有情況隨時聯繫。”

魏副局悻悻道:“行吧,動作快點!注意隱蔽!”

嚴峫答應了聲,把對講機扔回車裡。

村莊四面環山,放眼望去,重巖疊嶂,猶如古時候傳說與世隔絕的蜀地桃源。

然而此刻所有人都知道,這“桃源”中隱藏着多少驚天罪惡與生死危機。

嚴峫離開建寧前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阻撓,連呂局都找他談過幾次話,試圖說服他退出這次特大緝毒行動——別人不知道,呂局心裡卻很清楚他拼命想要奔赴前線的動力是什麼,索性就把話說得很明白了:江停豁出命去踏上這條几乎沒有回程的路,不僅是爲了報仇,也是爲了讓自己所愛的人能在後方高枕無憂。如果嚴峫上前線出了什麼事,組織到底怎麼跟江停開口?

不好意思,你在敵方埋伏玩命,我們在後方把你對象送上前線弄死了?

更何況,嚴峫是他家獨子,別看嚴家平時一副我把這廢柴兒子捐贈給國家了的態度,但要是真出了什麼意外,他爹還不得拎着繩子衝進省委大門去上吊?

不僅呂局勸了,連劉廳都打電話來勸了,幾方人馬輪流轟炸,嚴峫卻像個石頭一樣,往死里拉都拉不回頭。爭到最後不可開交,還是曾翠翠女士出面一錘定音:“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既然你們說有毒販想弄死他,讓嚴峫先下手爲強把那毒販弄死,這事不就完了嗎?”

“就讓他去,”曾翠翠女士對劉廳表示,“我兒子再沒出息,也不至於要被犯罪販子嚇得躲在家裡,他沒那麼廢物!”

話說到這一步,嚴峫終於被獲准,跟上了從建寧開往瑤山的第一輛警車。

嚴峫環顧羣山,森嚴寂靜,連鳥雀聲音都絲毫不聞。他點了根菸,遙遙望向遠處雪雲繚繞的峰頂,眯起眼睛——

不論前方是否檣傾楫摧,踏出一步便將粉身碎骨;所有罪惡與仇恨,都將在你我的手中了結。

我來接你了,江停。

·

“五十塊,五十塊就拿走……不中不中,上回縣裡來人收五十五!五十賣你是俺們過年,來年上山收木材……”

“不賣就不賣!五十不中!”老張兩手揣在袖裡,氣呼呼招呼馬翔:“不跟他們買,咱們走!”

馬翔踩着他一走路就咯吱作響的人造革皮鞋,韓小梅挎着她LV香奈兒聯名出品的小皮包,在村民憤怒的呸呸聲中跟着老張跨出了院門,險些被大白鵝叼個跟頭。

“回來!回來!”村民果然改變主意了:“四十八就四十八!哎呀!這個菇菇收起來多貴的呀!”

老張眼一瞥,只見馬翔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於是從善如流轉過身,在村民大叔哼哼唧唧的方言抱怨中回去掏錢。

“你擺騙我,哪回縣裡來人收五十五?你們這地方還能有人來?”

“哪能沒有人?哪能沒有人?”

老張沾着唾沫數鈔票:“啥時候滴事?”

“就倆月前!”

韓小梅在馬翔的掩護下裝作無意狀溜出門,躲着大白鵝繞院子逛了兩圈,趴在後窗上往裡看。老張把那大叔堵在前屋裡,一邊東拉西扯一邊貌似無意地打探:“你們這旮沓還能有人來?我看冷得很,東西都沒人要吧!”

“你擺胡扯!”大叔急了,嘰裡咕嚕蹦出一串方言,馬翔聽得滿頭霧水,只得站在邊上裝高冷大老闆,只見老張一邊聽着點頭,一邊再冷笑着激他兩句。

少頃韓小梅溜回來了,蹭得滿手都是灰,衝馬翔搖搖頭。

“走嘞!”老張不再糾纏,指着牆角那堆黑乎乎看不出什麼玩意的山菌說:“下午過來拿,給我包好嘞!”

村民做成了一筆生意,喜得不行,滿口子答應了。

“這家也不知道。”等出了院門,老張才終於跟馬翔解釋那串方言對話是什麼意思:“跟前兩家說的一樣,經常有人來他們這裡收山貨木材,但入冬後就不會再有外人過來了。近兩個月來他沒在村子裡見過陌生人面孔,行蹤可疑的更沒見過,一點線索也沒有。”

“那進山採藥的村民呢?有在附近看過車輛行駛的痕跡麼?”

老張搖搖頭,指向村後巍峨的山巒:“天氣冷啦,他們也不再進山啦!否則容易遇到危險!”

馬翔有點無奈,問韓小梅:“你怎麼樣?”

“後屋附近沒有通道、器材或封閉密室,唯一運輸工具是輛三輪車,沒有其他機動車輛,也沒有通風設備或水泥池等可疑設施。”相比老張,韓小梅的彙報要專業利落很多:“簡而言之,目前看來這家的疑點不大。”

馬翔點點頭。

“哎,” 老張忍不住問:“你們城裡的警察,怎麼能一下就看出來這家有沒有疑點的?”

“一家人制不製毒,有經驗的掃一眼就能看出來。種大|麻卷鴉片的不用說了,化學合成物的話,哪怕是最簡單的‘廚房毒品’冰|毒,都需要自制反應釜、過濾管、脫水機之類的設備,而且爲了除臭排廢以及防爆防火災,強力通風設施和水泥蓄水池是少不了的,否則氨氯|氣味能飄出很遠。像我們局裡禁毒支隊辦案,就定期追蹤一些特定設備供應商的產品流向,這還是當年我們秦——”

馬翔的解釋打了個頓,有兩秒沒說話,然後才笑了笑:“總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只要沾了毒,逃是逃不掉的。”

老張似懂非懂而又羨慕地點點頭:“你們真懂。”

“咦,這村子東面是不是有人家?”韓小梅故意岔開了話題,笑道:“來來,我們上那邊去問問吧!”說着跟老張使了個眼色,加快步伐往前走。

馬翔擡手摁了摁眉心,憑藉刺疼壓下心頭那絲酸楚,也振作精神跟了上去。

·

老家村後山以東,山澗兩公里。

一座陡峭的山壁將村莊與山路隔開,頂端巨石酷似棋盤,矗立在蒼穹之下。青灰與枯黃相間的密林層層疊疊,覆蓋了視線所及的大部分天空,唯見飛鳥成羣而過,又撲撲簌簌地消失在森林裡。

“明天王鵬飛帶人上山,就讓他們沿着我們剛纔開出的路線,一路順着標識往棋局峰走,路上換兩撥人來接。”江停用紅筆在地圖上加重劃出一條細細的線,然後點了點:“根據王鵬飛那邊的車馬速度來算,最遲九點應該上到這個位置,因此第一批人八點半開始在這個位置等。”

邊上兩個保鏢圍着,各自緊盯江停手中的地圖,只見他筆尖延路線上移:

“王鵬飛不是個老實人,爲防止他路上動手,第一批接他的人全部都選用不知道交易地點在哪、沒進過廠房的兄弟,這批人由我來帶。直到上雲中寨之後,第二批人接替第一批人換班繼續帶路,按聞劭的意思,第二批兄弟是秦川來帶。”

江停的紅筆又地圖的某個位置上着重塗了個圓圈。

“等秦川領着第二批兄弟接上王鵬飛之後,聞劭會把交易地點的經緯度發給他,應該就在廠房附近。到時候先檢查王鵬飛帶的定金,沒問題的話按照正常路線把他領去就行了。還有什麼疑問嗎?”

兩個人都示意沒有。

江停徵詢地挑起眉,只見山崖邊一棵參天古木下,那個綽號“鬼見愁”、通緝令上真名叫貢阿馳的保鏢頭子也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

“行,那暫時就這麼定了,跟你老闆說一聲。” 江停收起地圖,簡短道:“回去吧。”

他轉身向山上走,貢阿馳使了個眼色,兩名手下立刻跟了上來。

這幾天不論江停走到哪裡,貢阿馳都寸步不離地跟着,甚至連上廁所都守在茅坑外——這應該是黑桃K的指示,阿杰估計也暗中叮囑了幾遍。

不過江停是那種不論環境壓力多大都不太會顯在臉上的人,該吃吃該睡睡,偶爾黑桃K交代他辦什麼事,也都毫不顧忌地帶着貢阿馳,荒山野嶺上廁所也大大方方當着對方的面放水,倒有種詭異的和諧感。

“我剛纔跟老闆彙報過了,老闆同意您的計劃。”貢阿馳上前兩步,順手把江停扶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畢恭畢敬又冷冰冰地道:“還有,老闆讓我們先去‘中轉站’休整,待會可能要讓我們接一批貨。”

接貨?

江停意外地喲了聲:“讓我?”

——黑桃K對江停的態度相當複雜,一方面這種籌備人事的任務會交給他去辦,另一方面,又從來不讓他直接接觸任何“白貨”“藍貨”,甚至連化學原料都完全摒除在了江停的視線之外。像這種接貨的事情直接交給他,那是從來沒有過的。

貢阿馳也不明白,只加重語氣:“是的,老闆是這麼說的。”

江停點頭不語,就這麼被扶着跨過了荊棘叢,才向前路揚了揚下巴:“那走吧。”

貢阿馳向後一招手,對馬仔低聲道:“去老家村。”

吉普車一路翻過棋局峰,穿過顛簸不平的土路,山坡下遙遠稀疏的村莊眼快就近在眼前。貢阿馳比較老練,讓手下把車停在距離村頭幾百米的地方,然後再扶着江停步行去他們慣用的那個“中轉站”——位於村頂東頭的一座三層住家樓。

江停是第一次來這裡,貢阿馳示意他站在後院外等着,自己進去敲了敲門。少頃只見一名膀大腰圓的婦女急匆匆走出竈房,穿過後院來開了門,帶着疑惑的神情不住向江停這邊探頭探腦。

“@#¥%#!……”貢阿馳用方言低聲呵斥了幾句,把婦女嚇得連連點頭,立馬恭恭敬敬地衝江停做手勢請他進去。

江停被人這麼對待慣了,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帶着人徑直進了後院。

婦女在前面引路,從竈房小門中進了水泥樓的後屋。那是間不大的廳堂,標準小城鎮自建房裝修,放着八仙桌和沙發椅,倒也算得上窗明几淨;幾個木板箱靠牆壘放着,每個箱子上都用馬克筆潦草地畫着一個三角標誌——江停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麼。

冰|毒。

“這兒安全麼?”江停隨便往沙發上一坐,接過馬仔倒來的熱水,隨口問道。

“安全,兄弟們以前出貨,經常從這裡走。”貢阿馳挑開窗簾往屋外看了看,問那婦女:“你漢子呢?”

婦女拘謹地搓着手:“家裡來人咧,在前邊講話咧!”

“什麼,來人?!”貢阿馳整個人臉色一變,立刻警惕起來:“這骨節眼上來了什麼人?!”

“不、不曉得,縣裡來收藥材滴! ”婦女被嚇了一跳:“俺去叫老漢過來?”

坐在邊上的江停皺起眉:“收藥材?”

倒是貢阿馳聽她這麼一說,鬆了口氣,解釋道:“老家村背靠山,經常有人來收山貨,不要緊。”說着吩咐那婦女:“等人走了叫你老漢進來,老闆有貨要接。你去炒幾個菜,熬熱粥燒熱水,這鬼天氣他媽的冷死了。”

婦女忙不迭答應,踮腳出去了。

兩個馬仔各自坐下休整,開始吞雲吐霧。江停也不再多問什麼,靠在沙發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熱水,臉頰被凍得生白,水蒸氣將眼睫毛凝溼,顯得格外黑。

貢阿馳打量牆邊上那幾箱貨,半晌低頭點了根菸,斜覷江停。

他這輩子殺過好幾個人,老家那塊對他的通緝懸賞堆起來能有半米高,江湖上早得了個鬼見愁的綽號,不管誰見到都要尊稱一句鬼哥。他曾以爲自己好歹也能算是個狠角兒了,直到遇見黑桃K,才被硬生生嚇服氣,從此知道了江湖草莽和一方毒梟的區別在哪裡。

但他不明白,爲什麼眼前這個文靜秀氣的年輕人會讓黑桃K這麼顧忌。

——是的,顧忌。

黑桃K不殺他,卻也不信任他,還要處處提防他。就像捧住了一塊兒燙手山芋,既拿不起來也不捨得放下,偏偏還要柔聲和氣地帶在身邊。

爲什麼呢?

不過是個隨便一捏就死的文弱書生罷了。

“我臉上有東西?”江停頭都不擡,突然淡淡地道。

貢阿馳心神一凜:“——沒什麼。”

他用力抽一口煙,站起身跺了跺腳,悶聲道:“我去外面轉轉。”說着推門掀簾,卻沒成想江停也跟着站起身:“我也去。”

“你……”

“我沒來過這裡,接貨也不知道安不安全。”江停說話總是平靜又不容人置喙,說:“走吧。”

貢阿馳只得爲他掀起門簾。

·

與此同時,前廳。

“這兩位縣裡的老闆說了,以後可以定期來收菇菇,你們要是現在進山呢,採出多少就收多少,給這個價——四十八!……”

老楊跟當地一名五十多歲男子面對面蹲着嘮嗑,馬翔坐在堂屋椅子上喝水 ,藉着搪瓷杯擋住臉,低聲說:“這村長家倒挺有錢。”

韓小梅偷眼環顧周圍,撇着嘴點了點頭。

村長家住村子最東頭,後面就是連綿不絕的山,不遠處一座山峰拔地而起,頂部好似棋盤,阻擋了村寨通往外界的路。

這家是村子裡唯一的三層水泥樓,從外面能看見鋁合金塑鋼窗和排水管道,堂屋中牆壁抹着乳膠漆、腳下鋪設着地板瓷磚,冰箱電器一應俱全,跟城鄉結合部的自建小別墅也不差多少了。村民說那是因爲村長兒子去年大學畢業,在城裡上班賺了錢的緣故——不過馬翔進屋後這麼粗略一觀察,估計這家的兒子畢業後進的是世界五百強,否則起薪斷然不夠在老家建起這麼一棟水泥樓。

馬翔使了個眼色,韓小梅會意地點點頭,突然驚慌地站起來:“哎呀,我的鑰匙怎麼沒了!”

村長正興趣缺缺地跟老張討價還價,聞言兩人都望過來。

“你這婆娘怎麼這麼不小心呢!”馬翔也急了,跳起來就拍了韓小梅一下:“還不趕緊找找,丟哪兒了?你到底丟哪兒了?”

韓小梅帶着哭腔:“我怎麼知道呀,你打我幹嘛!你打我幹嘛!”

馬翔不依不饒,村長忙起身來勸,韓小梅上下摸遍全身都找不着,一拍大腿:“肯定走路上掉出來了!”

“還不快去找!”

韓小梅不用馬翔吼第二遍,扭臉悶頭就衝出了堂屋。

村長似乎很怕他們在自家亂走,伸手攔了一下但沒攔住,趕緊跟着幾步出了門,只見韓小梅已經一頭撲出了前院,焦慮萬分地沿途往路邊搜尋,徑自往土路遠處去了。

村長眼睜睜看她越走越遠,似乎完全沒有要回頭進院子亂翻的意思,這才稍微放下心來,抻着脖子往後院招了招手,小聲喊道:“喂,喂!”

他婆娘——剛纔那人高馬大的婦女舉着鍋鏟匆匆走來,一邊緊張地衝前屋窺視一邊低聲叮囑:“快點,鬼哥帶人來了,後院兒裡等你呢!”

村長很意外:“什麼?”

“還帶了個好俊哥兒,講是大老闆指定的,來接貨!”

村長立刻轉身回屋:“行,那我趕緊——你先去燒兩個菜,我把這幾個瓜打發了就去。”

韓小梅沿着粗糲的沙石路裝模作樣往前走,同時偷偷回頭往後覷,只見村長扭頭進了前院,立刻腳步一轉,小跑着繞去了水泥樓側院,三步敏捷上牆,“嘿!”地翻過了牆頭。

鄉下人家的自建房,爐竈多是砌個煙囪建在房外。這時還不到準備午飯的時候,但竈房中卻傳來叮叮噹噹燒水炒菜的動靜,韓小梅貓着腰從窗櫺中偷偷往裡一瞅,只見村長他媳婦正熱火朝天地在竈上忙碌着。

“……”韓小梅擰了擰眉頭,貼着牆根溜進後院,迎面只見大捆木柴堆在柴房外。

她開始沒注意,準備往後屋去。但走兩步之後突然又頓住了,回頭望向那幾乎堆成了小山的柴垛。

——柴房面積不小,怎麼還在外面堆了那麼多木頭?

韓小梅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驀然想起來時嚴峫在車上的話:

“村莊製毒販毒,或者是充當毒販的運輸中轉站,比在城市居民區隱藏製毒要好搜查得多。因爲鄉下獨門獨院,不太會隱藏器械設備,後院、作坊、柴房雜物房之類的地方全都是偵查重點;我們以前圍剿整村製毒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的生產線都建在後院,算是鄉村地區製毒作坊的重要特徵之一。”

柴房?

韓小梅大半個人縮在屋檐下,向左右看看,寒風呼嘯的院子裡空空蕩蕩,只傳來竈房中的滋啦作響,除此之外連一條狗都不見。

她定了定心,跐溜躥過庭院來到柴房後,靈活地踩着柴垛爬上窗,輕輕將虛掩的木窗推開了一條縫。

隨着這個動作,昏暗的作坊微微亮起來,映出了地上雜亂堆砌的脫水設備、蒸餾器材、屋角桌上那個金屬圓鍋和瓶瓶罐罐——

以及一箱箱無比熟悉的化學原料桶。

韓小梅心臟砰砰狂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

整整數次吐息間隙,她終於一點點強迫自己鬆開冰涼的手指,手腳發軟爬下柴垛,下死力咬着牙,令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

竈房裡炒菜的動靜還在繼續,空曠的後院裡,沒人能聽見她比貓還輕的腳步。

韓小梅緊貼着牆,從窗臺下躬身而過,奔向前屋去了。

——韓小梅沒有看見的是,就在她背影消失那一刻,有個刀疤脖子青皮頭的男人從水泥樓拐角處一閃身,臉色陰冷得怕人——是貢阿馳。

“艹!”直到這時馬仔頭子才終於忍不住脫口大罵:“這一家子都他媽是死人,給條子找上門來了還不知道!艹!!”

“現在怎麼辦?” 江停問。

江停穿着黑色衝鋒衣牛仔褲,雙手插在褲兜裡,整個人完全隱蔽在堆滿了雜物的視線死角。兩人都沒吭聲,只見貢阿馳咬牙切齒,眼珠轉個不停,幾秒鐘後心一橫:“不能讓條子把消息傳出去,得把那小丫頭宰了。我去找人準備動手,你來幫我——”

“我不能跟警察打照面。”江停打斷了他,說:“那丫頭是我以前同事,見面我怕我下不了手。”

這話說得非常坦蕩,貢阿馳倒一愣。

“她出現在這裡,說明這個中轉點已經被盯上,明天王鵬飛不能從棋局峰走了。這樣,你先去通知他家男主人,偷偷把這院子鎖起來別讓警察跑了,我去帶你那兩個手下準備撤離。待會你過來,我們再一起向聞劭彙報,讓他增派人手過來把幾個警察都處理乾淨,否則你自己貿然動手,很可能會走漏風聲。”

貢阿馳猶豫幾秒,“可是……”

“你對我的決定有疑問?”

疑問倒沒有,江停這番安排完全算得上週到縝密。但貢阿馳牢牢記得阿杰的指令,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對眼前這位“紅皇后”抱着百分之二百的提防、保護和關注,因此下意識就:“時間緊急,我看要不還是按我說的……”

江停說:“如果你質疑我的安排,不如我們先聯繫聞劭說清楚,在外面碰上事情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如果出了問題責任是我負還是你負。”

責任誰負?

……這還用問嗎?!

貢阿馳通體一激靈,腦子被潑了冷水似的反應過來:“……行,我明白了,就按你說的辦!”

江停不動聲色一頷首,只見貢阿馳再不遲疑,大步奔向竈房。

·

“你再想想,五十真的多了,我兩位老闆肯定是經常來收貨滴……”

——嘭!

前門被推開了,老張正伸手給村長點菸的動作頓住,幾個人同時扭頭望去。只見韓小梅站在門口,手裡緊攥着一串鑰匙,然後衝馬翔擠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

“找……找到了。”

馬翔目光瞬變:“真找到了?”

韓小梅胸口微微起伏,把鑰匙舉起來晃了晃。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老張連忙掩飾打圓場:“你們城裡人零碎東西多,小心點,不然掉掉找不回來咧!”

韓小梅回到沙發邊,迎着馬翔徵詢的眼神輕微點了點頭。後者咬合肌登時繃緊了,但表面卻沒露出絲毫端倪,只從衣服底下掏出手機,藉着韓小梅身體的遮擋飛速發出了一個定位信息:

【發現‘鑰匙’,速來,急。】

收信人嚴峫魏副局,信息發送成功。

馬翔手腕輕輕一動,將手機藏回了衣底。

後堂。

江停一把掀開門簾,兩個保鏢不約而同擡起頭,只見他面色嚴峻:“警察來了。”

“什麼,什麼?!”

“鬼哥呢?!”

“在前面,我們必須立刻撤走。”江停吩咐左邊那個較矮些的手下:“你本地人熟悉路,現在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已經被警察包圍起來了,注意隱蔽別被發現,看一眼就回來。”

那手下早已嚇得臉色煞白,不假思索地衝出了門。

“你,”江停轉向右邊比較壯實的保鏢:“過來跟我把這幾箱貨搬進柴房藏起來,快!沒時間了!”

保鏢哪能讓江停自己親手去搬貨,何況那麼沉的木箱他搬也搬不動,連忙上前要接手。就在這時只聽“咣噹!”一聲,果然江停失手將箱子摔在了地上,木板蓋受力打開,被厚厚報紙包着的毒品七零八落摔了出來。

“我來我來,”保鏢慌忙蹲下身去撿,急得汗都出來了,心想這主子還真跟鬼哥私底下說的一樣,幹啥啥不行還偏要逞能,都什麼時候了,還跟這兒添亂?

江停知道他在嘀咕什麼,默不作聲地站起來,手伸進後腰,握住了一把冰冷的匕首柄。

“這一箱貨大概多少啊?”

保鏢手忙腳亂:“兩公斤吧!”

“這麼少?”江停漫不經心問。

“看着多,包着少!”

“爲什麼不多裝點?”

保鏢心說我怎麼知道,老闆就是這麼吩咐的,你爲什麼不自己去問老闆?

但江停問話又沒人能置之不理,他只得一邊將毒品快速塞回木箱,一邊忍氣吞聲地回答:“當初傑哥規定我們這麼辦,箱子裡再塞點大豆大米,好裝車好過安檢。再具體原因我們不好說,要不您自己去問問——”

聲音戛然而止,保鏢雙眼暴凸。

江停站在他身後,一手死死按住他的嘴,鋒利的匕首無聲無息抹了他的咽喉。

大股大股鮮血噴射而出,生生濺滿半面牆壁,將灰白色的毒品包裝袋淋成了猩紅。保鏢全身痙攣,喉嚨中不斷髮出血泡破裂的咯咯聲,但都被江停有力的手死死按了回去,發不出一點動靜。

十幾秒後,保鏢的腿最後蹬了幾下,瀕死掙扎猝然終止。

江停一鬆手,死屍咕咚倒地,雙眼圓睜,至死都沒明白他怎麼突然就被下了手。

江停掌心沾滿鮮血,從桌上隨便抽出抹布一擦,將髒毛巾丟在了屍體上。

他神情冷淡,睫毛垂落,彷彿只是隨手丟了個無關緊要的垃圾。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凌亂的腳步,很快由遠而近,江停握着刀一偏頭——

剛纔出去打探情況的保鏢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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