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黑石坡,衆人下了火車。
這是李伴峰第一次來黑石坡,下車沒多久,就感知到了這座城市不一樣的氣息。
黑石坡的氣息和其他地方不同,李伴峰有百味玲瓏之技,能深切的感受到這份差別。
褲帶坎有滑膩的甜味,海吃嶺有食物的香氣,鐵門堡有獨特的恬靜之氣,綠水城有撲鼻的奢華之氣。
黑石坡味道更加濃厚,歸納起來,主要有三種:煙味、灰味、機油味。
這裡的天空明顯比其他地方更加晦暗,出了車站,舉目望去,到處都是或高或矮的煙囪。
在電力無法大規模運用的時代,蒸汽被運用到了極致,而煤炭是蒸汽機最重要的“口糧”。
黑石坡有三大特產,鐵礦、石材、煤炭。
這三大特產有一部分被運送往普羅州各地,還有一部分就地被加工成了商品。
這就決定了黑石坡的特殊性質,這是一座非常純粹的工業城市。
小川子先到一步,已經替衆人找好了住處,李伴峰還在四處找車,小川子已經把車準備好了。
不是馬車,也不是黃包車,是蒸汽車。
蒸汽車頭拉着兩節車廂,在狹窄的鐵軌上,於大街小巷之中穿行。
這不就是火車麼?
與正常火車的唯一區別就是,這個火車比較小,小到可以開進衚衕裡。
黑石坡就是這樣的城市,與綠水城四通八達的道路不同,這裡所有的道路全都變成了鐵路,雖說噪音大了點,空氣差了點,但出門就有火車坐。
這讓李伴峰想起了越州城的輕軌,可輕軌是電車,總覺得比蒸汽火車差點意思。
小川子道:“我聽這的工人說,原本綠水城也想在城裡修鐵路,可那羣有錢人不同意,他們嫌吵,還嫌髒,我覺得沒啥,不就一點煤灰麼,都是浮土,能髒到哪去?”
小川子是工修,黑石城對他來說簡直是修行聖地,每介紹一處地點,小川子都十分興奮,儘管從外表上看,這些建築長得幾乎一樣,密集、簡約、線條粗獷。
小火車走了四十多分鐘,停在了一處站點,衆人相繼下車,到了小川子剛買下的宅子。
姑且,叫它宅子吧……
這地方很大。
進了大門先是一座院子,院子裡邊是一個二十多米高的龐然大物。
這個龐然大物整體是一個灰白色的立方體,身上分佈着粗細不同各類管道,旁邊有一根比它還高的煙囪。
外行人以爲這是個大樓,內行人知道,這東西是蒸汽時代的核心設備之一,學名叫蒸汽發生器,俗稱鍋爐。
經過鍋爐再往裡走,李伴峰看到了散在地上的零件和半成品的機牀。
零件和機牀上鏽跡斑斑,李伴峰看了看小川子:“這是宅子?”
這分明是個廢棄的工廠。
小川子撓撓頭皮道:“七爺,您要的宅子,在黑石坡不太好找,
您說要能住下三十多號人,還得夠隱秘,不能太扎眼,只有這種地方合適。”
李伴峰皺眉道:“住哪?廠房裡?”
“那倒不是,廠房後邊有樓房。”
工廠後院有三層高的樓房,一層有食堂、浴室和廁所,二層三層各有十幾間屋子。
在黑石坡,像這樣的工廠有很多,黑石坡的居民基本都是工人。
工人們白天在廠子裡做工,晚上在廠子裡睡覺,成家之後,把家人都接到廠子裡住着,平時很少離開工廠。
除了做工,他們沒有自己的娛樂生活麼?
有。
去電影院看場電影。
去小酒館小酌一杯。
買份報紙小憩一會。
有錢的時候,去特殊地方找特殊人來上一次。
沒錢的時候,自己買本雜誌,也能來上一次。
工人的時間很緊張,舞場、劇院、沙龍、宴會……這些東西都不適合他們。
適合工人的娛樂,第一要節省時間,第二要經濟實惠,這也是黑石坡書報行業特別發達的主要原因,這東西省錢省事,也好用。
李伴峰對作家白秋生和宇文琪道:“你們兩個都在黑石坡待過,懂得這邊的規矩,明天就去辦手續,先開個報館,再開個雜誌社。”
“手續?”白秋生搖搖頭道,“不用那個,在黑石坡開報館,有個印刷機就夠了。”
宇文琪道:“開雜誌社稍微複雜點,得有照相機。”
李伴峰訝然道:“一臺印刷機,就能開報館?”
白秋生道:“能!今晚我們寫稿子,明天排版,您安排個人去把印刷機買回來,差不多能趕上明天的晚報。”
李伴峰愣了半天道:“報館沒開張呢,就趕明天晚報?說笑話呢?你們拿什麼寫稿子?有新聞麼?”
宇文琪道:“新聞好說,找幾份大報紙,抄兩條就行,咱們這報紙主要賣評論和故事,新聞哪不能看?關鍵東西得寫的有勁!”
“胡寫?”李伴峰還是聽不明白,“胡寫出來的報紙賣給誰去?”
兩位作家不知該怎麼解釋,小川子道:“七爺,我帶您去趟報車,您就明白了。”
小川子帶着李伴峰等人去了報車。
所謂報車,就是賣報刊雜誌的小房子,在越州,這東西叫報刊亭。
黑石坡的報刊亭不太一樣,小房子底下有輪子,四個木輪子,四個鐵輪子。
平時木輪子着地,攤主可以拉着報刊亭走。
等拉到鐵路上,操控亭子裡的滑輪,木輪子升起來,鐵輪子着地,報車前邊有掛鉤,能掛在火車後邊,跟着走。
李伴峰進了亭子,掃了一眼報紙。
陸家和凌家的報紙,李伴峰都認得,但大多數報紙,李伴峰不認得。
像《一杆亮》晚報,這個名字起的就很有特點。
李伴峰看了一眼頭條新聞:《假戲真做,歌后蕭秀飛,入戲有多深》。
新聞的前幾句,講述的是《血刃神探》第一部上映之前,歌后蕭秀飛接受採訪時候的事情。
這都什麼時候的新聞了?算起來有四個月了!
這還能上報紙?
李伴峰很好奇,拿起報紙想看一眼,攤主立刻將他攔住:“《一杆亮》八毛,不買不能看。”李伴峰指了指陸家和凌家的報紙:“這些報紙多少錢?”
“《早報》三毛,《晚報》五毛。”
“那你這《一杆亮》憑什麼賣八毛?”
“就這價錢,貨真價實,報到見效,童叟無欺!”
什麼報到見效,人家那叫藥到見效!
李伴峰很鄙視這攤主,掏了八毛錢,買了一份《一杆亮》。
別說,還真是報到見效,剛看完頭版,李伴峰的杆亮了。
頭版的新聞從不同角度,深入講述了蕭秀飛入戲的過程,辭藻樸素,但內容詳實,男一號的感受,女一號的體會,攝影師的觸動,掃地阿姨的回憶,都講的非常到位,比電影本身還要精彩。
剩下的幾版還沒來得及看,李伴峰留意到了一本雜誌。
這本雜誌叫《血槍神探五》。
我這電影出到三,他這雜誌出到五了?
封面的女子很俊美,體態和衣着都很有特點。
體態很婀娜。
衣着方面,沒有衣着。
“這雜誌多少錢?”
“五塊六。”
“過分了吧?一張電影票才五塊錢。”
攤主嗤笑一聲道:“這伱就不懂了,你買一張電影票,就能看一遍,而且這血槍神探,現在都不讓看了,
買了這本雜誌,你想看多少遍都行,我這還附贈一張海報。”
攤主剛把海報展示出一半,李伴峰決定買了。
這張海報有良心。
“那本我要,還有那本……”
幾分鐘的時間,李伴峰花出去了一百多塊錢,攤主這個高興,光是海報就送了二十多張。
要不是白秋生攔着,李伴峰還想多買。
等回到工廠,馬五已經吩咐人給李伴峰收拾好了房間,在房間研究了一個鐘頭,李伴峰弄清楚了黑石坡的書報行業。
報紙,全靠瞎編。
雜誌不是瞎編的,要從當地找幾位姑娘,做模特,拍照片,然後配上姑娘的一些背景介紹,以及對人生和未來的感悟。
李伴峰感嘆道:“還別說,這些姑娘挺有才華,寫的東西挺深刻,都是有理想的人。”
宇文琪搖頭道:“七爺,這些姑娘大字都不識幾個,哪來那麼多感悟?這些都是編輯寫的,掙的就是筆桿子上的錢。”
李伴峰點頭道:“這麼說來,除了姑娘的名字是真的,剩下都是假的。”
“那倒不是,”宇文琪搖頭道,“姑娘們的名字也不是真的。”
白秋生道:“在黑石坡,想要掙口飯吃,筆桿子得夠硬,這跟撂地賣藝是一個道理,
別管你是當世文豪,還是一代名家,寫的東西好看,人家回回來買,寫的東西不好看,人家最多上你一回當,絕對不買你第二本。”
宇文琪道:“七爺,你可能覺得這些東西都不正經,正經的東西,黑石坡也有,好故事一大把,黑石坡從來不缺好書報。”
“我覺得這些東西很正經,都是正經的藝術,懂得做藝術的是好人,懂得欣賞藝術的也是好人,這事錯不了,這地方也錯不了,”
李伴峰拍拍手裡的書報,“報紙要做,雜誌也得做,過兩天等小川子把印刷機買回來,咱們就開工。”
“幹嘛過兩天呀,”白秋生笑道,“川子去了一個多鐘頭了,也該買回來了。”
“一個鐘頭,買一架印刷機?”
印刷機可不是打印機,李伴峰見過普羅州的印刷機,蒸汽驅動的,兩間屋子都裝不下,這麼大件的東西,哪是一轉眼就能買回來的?
川子真給買回來了,都組裝好了。
這架印刷機不大,和兩個柳條箱的個頭差不多。
天天折騰娘子,李伴峰多少也有點機械常識:“這不是蒸汽驅動的,這是手搖的。”
川子道:“兩位作家說先買這個將就一下。”
白秋生道:“七爺,這是黑石坡,不是綠水城,
綠水城的印刷機動輒幾千大洋,咱們用不着那個,
在黑石坡,您想買什麼樣的印刷機都有,這架機器應該不超過六十個大洋吧?”
川子點頭道:“五十七個。”
“行,沒買貴,七爺,您聽我們的,咱們先用這個,生意做好了咱們換新的,生意不濟了,咱們也虧不了多少。”
李伴峰點頭道:“我是外行,都聽兩位的,那就勞煩兩位受累,咱們立刻開工,先做報紙,再做雜誌。”
宇文琪慨嘆道:“當年我們靠這個爲生,而今小有名氣,沒想到又做回了老本行。”
李伴峰笑道:“那可不是一個價碼,按諸位當前的身價,我給三倍的酬勞,加兩倍的花紅,錢的事,絕不虧待諸位。”
白秋生讚道:“七爺做事就是爽利,您說咱們這報紙叫什麼名字?”
李伴峰思索片刻道:“既然是晚報,就叫《夜來香》吧。”
宇文琪道:“通俗好記,就這麼定了!”
幾位作家立刻開工,開始寫藝術。
馬五從劇組帶來的攝影師也別閒着,開始找姑娘,拍藝術。
至於報紙、雜誌怎麼出手,馬五和兩個作家都是行家,這事不用李伴峰操心。
李伴峰直接去了三福影院。
老闆正收拾東西,準備搬家。
影院讓人砸了,夥計讓人打了,清守會派人下了命令,一個月內滾出黑石坡,一輩子不準回來。
李伴峰掏出二十個大洋,塞到影院老闆手裡:“你把影院拾掇拾掇,再放一場血槍神探。”
“還放?”老闆搖頭道,“這位爺,我要再敢放一次,這條命就沒了,您別爲難我了。”
李伴峰看這老闆實在沒這個膽量,也不爲難他了:“這樣,你開個價,把這影院賣給我。”
老闆一怔:“敢問您怎麼稱呼?”
PS:夜來香,可不只是報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