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七收了箭,同燕九少爺跟在燕二太太身後進了內院,才一邁進上房門,燕二太太的身子便晃了晃,險些栽倒在地,被姐弟倆一邊一個伸手攙住,扶着坐到椅子上,燕二太太的臉色煞白,努力地想要用牙齒咬住顫抖着的嘴脣,卻險些將脣咬破,燕七蹲到她的面前,握住她冰涼的手,仰起臉來看她,就像燕子忱臨行前蹲着看她一樣,輕聲地道:“多想無用,不論消息是否爲真,挺住,一如既往地好好過日子,就是給爹最大的欣慰。”
燕二太太的眼淚含在眶子裡,硬是沒有落下半滴,緊緊地回握住燕七的手,死死咬住牙關,良久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燕七攬進懷裡用力抱了一抱,而後放開,微顫着站起身,啞着聲音道:“蘭嬤嬤,讓大家收拾東西,別丟三落四,你盯着些,動作快;桂嬤嬤,你帶着五色和十香清點各庫,點清後讓張彪帶着人收拾裝箱;梔娘,你同六玉八寶收拾小十一的用物,餘下的人打點你們小姐和少爺的東西,另去將張彪叫來,我有事吩咐。”
上房登時忙活開來,燕二太太立到外頭廊下和張彪說話:“帶上幾個弟兄到外頭分散着打聽,有沒有人家肯租院子的,今晚便能讓我們入住的,價錢好商量,先把地方找着。”
張彪氣得咬牙:“太太,只要你一句話,哥兒幾個拼了這條命也要殺上姚家門去結果了那姚老狗!”
“而後呢?”燕九少爺在旁邊淡聲道,“再讓姚立達的餘黨帶着兵來把咱們一家子全殺光?”
張彪呼哧帶喘,卻也沒話可說,現在老大生死未卜,燕家這一家子孤兒寡婦的可不只能任憑姚立達搓扁揉圓麼!指望朝廷?朝廷在十萬八千里外呢,遠水救不了近火,只得氣哼哼地領了燕二太太的命大步往外頭去了。
燕七他們來到北塞還沒多久,日常用物也不太多,三下五除二收拾妥當,又去幫着燕二太太收拾,晚飯也顧不得細吃,每人就吃了頓餅子就白水,待月上東天的時候張彪才帶着人從外頭回來,向燕二太太覆命道:“一幫狗.日的!膽小怕事的不敢租給咱們,敢租的又往死裡叫高價,再或都是兩三進的小院子,上房不過三間,壓根兒住不下多少人,找來找去只在城西找到一套肯往外租的五進的宅子,價錢也不算貴,就是離姚老狗的狗窩略近了些,且等太太拿主意。”
燕二太太看了看燕七懷裡睏倦的小十一,不由有些猶豫,卻聽燕九少爺在旁道:“五進的宅子,大小正好,價錢不貴,正趕着這個時候肯往外租,這天底下的巧事還真多。”
燕二太太立時便下了決心:“那宅子不必再考慮,叫高價的可有大小合適的宅子?”
張彪便將打聽到的宅子的情況說給燕二太太聽,燕七低着頭哄小十一睡覺,再一擡頭,瞅見五枝立在上房門外向着裡面張望,見燕七發現了他,連忙使了個眼色,燕七便把小十一遞給奶孃梔娘,然後邁了出去。
“七小姐,”五枝從懷裡摸出張紙條來遞給燕七,壓低聲音道,“小的方纔清理小鹿號的時候,在‘駕駛座’下的隔間裡發現了這個。”
燕七將紙條打開,見上面潦潦草草地寫着幾句話:夜光街,琵琶巷,鑰匙房契藏於第二進楊樹洞子裡。燕子忱陣亡消息確傳自蠻夷戰地,然尚須證實,京觀亦有。不要再接近姚!
三句話三件事,雖未明確說明什麼,但結合眼下情形來看,大致也能明白意思。
“夜光街琵琶巷,”燕七把紙條揣進袖裡,“五枝,拜託你和蕭宸去跑一趟這個地方,注意安全,不要讓別人盯上。”
“是!”五枝立時去了,燕七回了上房堂屋,把紙條給了燕九少爺。
燕九少爺看了兩眼,就手在旁邊油燈上燒了,燕七就問他:“你覺得這紙條是誰留的?”
“雷豫。”燕九少爺幾乎沒有什麼遲疑,“姚立達將咱們趕出此地的事,只有他的人和雷豫的人知道,而小鹿號是我們的馬車,駕駛座下有可睡人的隔間這事兒,也就只有一路與我們同行的雷豫知道了。這個人被派來押糧,皇上的用意果然不是那麼簡單。”
“這個人可信嗎?”燕七問。
“在這件事上,應該可信。”燕九少爺沉吟着道,“否則他完全沒有必要冒着與姚立達鬧掰的風險做如此多餘之事。”
“那麼說,爹陣亡的消息也很有可能是真的。”燕七道。
燕九少爺沉默不語。
蕭宸和五枝很快便回來了,在院子裡等着燕七從上房出來,結果燕九少爺倒先走到面前,問五枝:“怎麼樣?”
五枝忙道:“是一所空宅子,五進院,房契和鑰匙都拿到了,周圍都是民居,還算安靜。”說着將房契和鑰匙遞到燕九少爺手裡,燕九少爺就着廊下的燈光在那房契上看了看,卻見是一份租賃契約,出租人叫李成濟,是那宅子的主人,下頭已經按了手印,應寫承租人姓名的地方卻空着,只要拿着這契約的人願意,隨時可以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契約中的租賃金額不高不低,並標明“已付訖”,租賃期限是本日起至明年今日,也就是說這套宅子燕家人不花分文便可住上一年。
燕九少爺拿着契書和鑰匙回了上房,和燕二太太道:“五枝他們找到了一處不錯的宅子,宅子主人急着攜家帶口離開風屠城避兵難,要把宅子暫時出租,待戰爭結束了再回來,因他急於出手,不願多等,我便作主讓五枝先同他簽了契書,鑰匙也拿過來了,現在就可以動身搬進去了。”
燕二太太聞言又細問了問前因後果,被燕九少爺從容地編了套謊話圓過去,便也未起疑,見時候不早,就張羅着衆人將行李裝車預備搬家。
燕七逮着空子問燕九少爺:“真要承了雷豫這情?”
燕九少爺看她一眼:“放心,連累不到崔晞。相反,我們若不承他這情,纔會令他多疑生變,眼下我們在這裡毫無倚仗,少樹敵纔是首要的,這份房契實則是雷豫與我們簽訂的一個互相牽制又互不干涉的條約,他保我們暫時平安,也要我們不去破壞他的計劃,不管他這一次到北塞來有沒有帶着上頭的特別授意,我們這些見證了他丟掉軍糧的人,對他來說都不會是什麼讓人開心的存在,只有我們接受了他的幫忙,欠下他這份情,他才能放心地將我們從對立面放到中立的位置去,而處於弱勢的我們,他的這個人情也是不得不承的。”
“你說得對。”燕七道。
燕家人搬這一回家,幾乎花了整晚的時間,最後連寫有“燕宅”二字的匾都摘走了,因着天黑也沒怎麼收拾新居,湊合着把牀鋪上就先都歇下,次日起來纔開始細細打理。新居是套五進的宅子,比此前那套三進宅子可是寬敞得多了,於是女僕們全都住進了第五進,燕家四口人住了第四進,燕二太太帶着小十一住上房,燕七住了西廂,燕九少爺帶着五枝住了東廂,第三進院做爲燕二太太主持中饋的所在,第二進則給了客人崔晞和蕭宸住,張彪及那夥子親兵就都住在了第一進院,哪兒哪兒都很寬敞鬆快。
更好的一點是這座宅子裡的傢俱都相當齊全,也不很舊,看上去像是隻用了一兩年的,衆丫頭僕婦們將房子清掃了,傢俱裡裡外外都細細擦拭過,再鋪上自家帶來的被褥等物,整個宅子也就煥然一新了。
光收拾打掃就又花了一白天,晚上吃罷飯,疲累的衆人早早睡下,次日白天才算緩過些來,日子也重新迴歸了正軌。
然而每個人的心頭都似壓着一塊大石,張彪這兩日根本顧不得幫忙收拾宅子,一直在外面奔走,四處打聽前方的戰況,然而每次打聽到的消息都是既亂又壞,燕子忱陣亡的傳聞已經傳遍了大半個風屠城,大量的百姓開始棄城逃離——沒有了燕子忱的邊關軍那還能撐到幾時?
燕二太太掛着兩個黑眼圈常常在屋裡發呆,好幾次小十一哇哇地哭都沒能把她驚得回過神來,整個燕宅漸漸地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我去證實一下。”傍晚的時候,燕七進了燕九少爺的屋子,這樣和他道。
“怎樣證實?”燕九少爺從正看着的北塞輿圖上擡起頭來。
“去堆京觀的地方看一下,究竟有沒有他的屍體。”燕七道。
“那是蠻夷戰地的邊緣。”燕九少爺的手指“篤”地一聲點在輿圖上。
“放心,我不會離得太近,我有崔晞做的望遠鏡,可以遠遠地觀察。”燕七從袖裡掏出那支望遠鏡來。
燕九少爺不應聲,只管皺着眉盯在她的臉上。
“乖,”燕七伸手輕輕蓋在已經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弟弟的腦瓜頂上,這一次沒有被他嫌棄地扒開,“逃避和胡亂猜測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想知道答案,最快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衝着問題去。在家等我吧,照顧好母親,我會很快回來。”
燕九少爺掩在袖口裡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臉上卻面無表情地淡淡問:“需要多久?”
“這個得問你啊,看看輿圖,從這裡到蠻夷的陣地大概有多遠?”燕七道。
“你要怎麼去?”燕九少爺冷着臉。
“徒步,跑着去。”燕七道。
“一刻不停也得要三天。”燕九少爺冷冷盯她一眼。
“那我得帶點乾糧和水。”燕七避重就輕。
燕九少爺偏開頭,盯着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好半晌才一字一字地慢慢咬出話來:“十天內你若回不來……”
“你就繼續在家乖乖地等。”燕七卻打斷他的話,“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這種情況下我給不出什麼承諾,但你只要堅持不見到我的人或屍體就絕不相信任何傳言或進行任何腦補就足矣。相信我,驚鴻,戰場逃生的經驗,我大概比爹還要豐富一些。”
燕九少爺垂下眸,良久沒有作聲,直到他的姐姐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這才慢慢地擡起眼皮望住她:“我等着你回來,不管十天還是十個月,你一輩子不回來,我就在這兒等一輩子。”
“壓力好大,不帶這樣威脅人的啊。”燕七說着放開弟弟的手轉身往外走,“我今晚出發,替我看好崔晞和蕭宸,別讓那倆貨……呃。”
“貨”之一蕭宸正從門外邁進來,問她:“去哪兒?”
“回房。”燕七曲解問題,想要繞過蕭宸往外走,卻被蕭宸一挪步攔在頭裡。
“你要去蠻夷陣地?”蕭宸只是說話慢半拍而已,人並不傻。
“對了,你找小九什麼事?”燕七顧左右而言他。
“問他去蠻夷陣地的路線。”蕭宸道。
“不要告訴他。”燕七扭頭和燕九少爺道。
“……”蕭宸看着她,“你若要去,我陪你。”
“當真不用,別讓我們背上伯仁之負啊。”燕七道。
“我也可以自己去。”蕭宸平靜地道。
“……”燕七看着蕭宸的臉,知道這個耿直的傢伙一旦拿定了主意就不會輕易改變,而她也不會勉強別人的決定,於是將頭一點:“那就一起吧,今晚動身,騎上你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