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怎麼也想不通這個少年爲什麼要如此針對她,然而當她移開目光望向少年旁邊的燕家七小姐面無表情看着她的臉時,她終於明白了。
不是這個少年要毀掉她,而是她——燕家七小姐,這個燕子恪最疼愛的小侄女!
自己怎麼惹到她了嗎?燕子恪院子裡的事與她有何干系?!她和燕五不是一向不對眼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她難道不是應該向自己示好並結爲盟友纔對嗎?她有什麼資格伸手管她大伯的事!男人納妾天經地義,燕子恪又不是她爹!
何先生有些着惱,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居然整到了自己的頭上,她現在可是燕府的西席,不是往年那個身份卑下的宮伎!她憑什麼這樣對一個座上賓!她怎麼敢這樣對一位先生!
何先生冷笑,將手裡的紙往桌上一扔便要強行退出遊戲——幾個小孩子也敢對她左攔右擋?!她倒要鬧起來讓客人們都看看燕家孩子都被教的是什麼規矩!
未待她開口,卻聽得燕七已是不緊不慢地說道:“個人小傳,說來還是越簡單的越好,越簡單才表明這個人的一生少有波折事事順遂,何先生此前的經歷我們所知不多,但以後麼,我想大概就是與五姐做一輩子的師徒、安寧到老吧。你說是不是呢,五姐?”
燕五姑娘點頭,還在擔心何先生不肯繼續玩下去,扯了她的袖子撒嬌:“師父最疼我,我也最敬師父,師父最好了,我一輩子都要同師父在一起,好不好呢師父?”
何先生身上僵住,她還能怎麼鬧……若將來她真的做了燕子恪的妾,燕驚夢不得恨死她!燕驚夢是什麼脾性她再清楚不過,任性又驕傲,恨不能全家所有人都只寵她愛她一個,她爲的什麼和燕七不對眼?還不就是因爲覺得燕七瓜分了她爹對她的寵愛,連自己的血脈同胞她都可以嫉恨,更何況一個外來的女人?
何先生從沒想過要和燕五姑娘鬧掰,即便想做燕子恪的女人,她也是打算着把自己包裝成一個“被動的受害者”以求得燕五姑娘的接納——畢竟她是想跟了燕子恪過日子的,樹了一個主母爲敵就已經很難熬了,即便燕五姑娘因此對她生了芥蒂,也總比恨死她要強。
這會子燕五姑娘跟她撒嬌,她還怎麼能甩袖就走?日後事成了再應了今日的景,燕五怎麼能不恨她。
何先生咬着牙按下了要鬧開的念頭,她再不曾想到平素木木吞吞的燕家七小姐今日竟是如此咄咄逼人,一步都不肯放她!再這樣下去也是不成,她不能再玩這個遊戲,眼前這少年不知如何這般神通廣大可以操控骰子的點數,她只要這麼一擲下去,只怕後面會有層出不窮的招術在等着她,等着將她踩在泥裡!
何先生一狠心,扯出個笑容,拍拍還拽着她袖子的燕五姑娘:“我委實沒什麼精神,這遊戲我還是不玩兒了,我甘願受罰,騎馬去給大家摘菊吧。”
燕五姑娘沒了法子,再不高興也不能違背師父的意思,只得悶悶不樂地不再吱聲。
何先生起身,望着燕七和崔晞淡淡地笑:“只我不會騎馬,怕是你們要多等些時候了。”
何先生打定了主意,等騎着馬走到人多的地方就故意從馬上滑下來摔到地上——左右馬背也高不到哪裡去,待旁人問起便說是燕七逼的她!她要讓她的名聲臭遍整個官眷圈子,看她將來還怎麼嫁到好人家兒去!
“我去找四哥借匹馴良的馬。”燕七也跟着起身,其餘幾個也就不玩兒了,和亭子裡的貴太太們打過招呼就下得湖石山,一起去了旁邊的馬場。
馬場上燕四少爺和武珽牽着馬立在那兒正跟一位黑皮膚的中年漢子說話,周圍還圍了幾個年輕人,這黑漢子便是那位前驍騎營教頭,衆人對他都十分地尊敬。
燕七幾個便走過去,請燕四少爺幫忙挑一匹性子溫馴的矮一點的馬來,燕四少爺親自去了馬廄,半晌果然牽來一匹栗色毛的小馬,甭說從馬背上往下滑了,就是三百六十度迴旋摔下來也至多疼上兩三分鐘就沒事了。
何先生計劃破產,此刻卻也是不得不上馬了,今日不巧還穿的是大裙襬的裙子,完全邁得開腿,連衣服不適的藉口都沒法找。踩着上馬凳跨上馬去,從崔晞手裡接過了繮繩,這並非她第一次騎馬,當朝女子也是極時興騎馬出遊的,以前在宮中時也有專門的空地供后妃們騎馬玩兒,她們這些伎人偶爾趁后妃們不去的時候也會去過過癮,這一點宮中管的倒是不嚴。
所以何先生實則會騎馬,當然也只限於騎馬行走,跑是不敢的,這會子也懶得再裝,她現在就只想趕緊離開,離燕七和那惡魔少年遠遠的!
何先生雙腿一夾馬腹,慢慢地往前面九花山子的方向去了,崔晞偏過臉來衝着燕七笑:“去喝茶?”
“好啊,找個清淨的地兒吧。”燕七道。
“我想騎馬!”武玥早忍不得了,玩兒了半天遊戲結果她跟那兒坐着啥也沒幹,光看燕七和崔四倆你一句我一句地二人轉了,這會子憋得不行,過去就要搶武珽手裡的繮繩。
“摔下來可不許打人。”武珽說,彎了膝蓋讓武玥踩着他腿跨上馬去。
“小藕,他倆要去喝茶,你留下陪我啊!”武玥連忙叫陸藕,“讓我五哥也教你騎!”
陸藕哪兒敢學這個啊,忙搖頭:“你騎吧,我不走,我在場邊看着你。”
這頭熱熱鬧鬧,燕五姑娘卻是怔怔地站在場邊,望着崔晞和燕七離去的背影一時還有些反應不及:怎麼說散就散了?遊戲不玩兒了嗎?不等師父摘花兒回來了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呢?接下來我要幹什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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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和崔晞也沒去喝茶,站在一畦瑪瑙鶴頂菊旁邊說話。
“你那骰子是怎麼做到的?”燕七問。
崔晞笑笑,一擡胳膊,袖子裡滾出來三四枚一模一樣的骰子:“事先已做好了幾枚,骰子邊略做得不平些,擲出來就能控制點數,換骰子的時候手快些就是了。”
怪不得有幾次他都是親手把骰子遞到大家手裡。
“你這是一雙魔術師的手。”燕七慨嘆。
“魔術師?”
“像擁有仙法和方術的大師,他們的手上動作特別快,快到用肉眼幾乎無法捕捉。”
崔晞笑起來:“嗯,我就是魔術師。”話音落時,手裡已是多了柄小刀,快到比瞬目的時間還要短,將手裡的幾枚骰子表面用刀颳了,再削成碎屑,隨意地撒在地上。
“大神,請收下我的膝蓋。”燕七道。
“換了傢俱後還總想吃東西麼?”崔晞笑過便問她。
“還真不想了,你找來做試驗的人怎麼樣了?”
“許是時間還短,那兩人都沒有什麼反常之處。”
“不急。”
兩人這廂邊閒聊邊賞花,遠遠地看見一個燕府的丫鬟匆匆從前頭跑過來,至燕五姑娘身邊附耳說了幾句什麼,燕五姑娘登時一臉大驚,提了裙子就往前面跑。
“恭喜何先生領到盒飯。”燕七道。
崔晞在旁邊微笑。
時近午宴,燕家下人紛紛往府裡各處去請客人至後園湖畔的青黛館就餐,四五六七外帶燕四少爺和武珽這一大幫子從馬場往湖邊走,一路走一路就聽見不少人在低聲議論“姓何的舞藝師父”。
“何先生怎麼了?”燕四少爺扯住自家一個下人問。
那下人臉色很有些尷尬爲難,看了看旁邊那一大幫子,做了個“家醜不可外揚”的表情。
“說啊!這兒又沒外人,再說好多人都知道了,你還能瞞得住?快說!”燕四少爺催道。
那下人只得壓低了聲音道:“是何先生……那會子騎着馬往前頭去摘菊花,到了九花山子那兒突然從馬上摔了下來……人倒是沒事,就是……就是身上衣服不小心給撕扯破了……”
“——偏在人最多的地方摔了下來!”那廂被武玥截住的現場目擊者武珊正活靈活現地給五六七描述當時的情形,“我心說那麼矮的馬,走得又慢,她怎麼就能從馬上摔下來呢!當時就聽見‘嗞啦’一聲,我一看,好傢伙,後背上的衣服整個裂開了,露出好大一片白花花的肉!偏她從馬上摔下去時還叫得好大的聲兒,惹得旁邊的人全都往她那廂看,結果她那衣服這個時候恰趕上撕裂了,讓所有人看個正着!這下子可怎麼好,當時在場的大都是男人,連個幫她擋一擋的人都沒有,她慌得不行,就想往那馬的身旁躲,不成想她從馬上摔下去的那一下子似是將那小馬給嚇住了,她往旁邊一躲那馬就跟着躲,死活不肯再讓她近身,她就那麼着活活晾在衆目睽睽之下大半晌,後頭纔有聞訊趕去的燕府丫頭給她把後背擋上了,然而還有什麼用,早都讓人看見了……”
魔術師的手可是很巧很快的。
衣袖拂過,一記精絕的刀工便已完成。
精確到衣服上的每一根絲線,粗看下尚是完好,實則已是藕斷絲連,倘若老老實實地騎馬摘花,這衣服不受大力便不會裂開,趕上有人高調作死,自己叫着從馬上往下摔,那等着你的便是自作自受。
魔術師給了你最後一個機會,你卻沒能經得住心中魔鬼的召喚,對此行爲,只有四個字能夠精闢總結:不作,不死。
宴席開始的時候燕五姑娘也沒有出現,燕大太太去了內宅處理了一回便又回到青黛館來招待女眷們用餐,進門還特意向着燕七那廂看了幾眼。
燕七顧不得東瞅西看,正被幾個武家姐妹拉着要灌酒,“進了綜武隊也不請我們吃一回,今兒我們來吃你,你必得先幹三杯與我們賠罪纔是!”武們摁着燕七不肯放。
“快饒了我吧,今兒下午還要比賽呢,喝醉了武五要揍我的。”燕七推脫。
“我特批你可以喝三杯。”武珽在旁邊那桌上聽見了,歪着身子笑着向這邊道。
青黛館分了上下兩層,面積也是大得很,男女賓並沒有用屏風隔開,只分着桌坐,上下兩層都擺了幾十席,吃喝說笑熱鬧成一片。
“你瞧,老五都說了,你快喝!”武們拎了盛着菊花酒的酒壺就向着燕七壓過來,燕七偏頭朝另一邊桌上挨自己最近的那人道:“武大伯快管管您這些娃。”
武長刀哈哈大笑:“讓你喝你就喝,喝了酒跟人幹仗才最暢快!”說着一眼瞅見燕七旁邊的武玥,向着她一招手,“小十四,到這兒來,給你燕伯伯敬酒!”
“爹,我十六!”
“……”武長刀尷尬:特麼家裡孩子太多了根本記不住誰是誰好嘛!只得耍起大人式的無賴來,喝道:“不管你是幾!過來!”
燕七躲了半天沒躲過,只得幹了三杯菊花酒,好在這酒度數不算高,還帶着股子菊花的清氣,坐在自己另一側的陸藕正跟她旁邊的一位姑娘聊這菊花酒的做法呢,一個道:“我家裡是把去歲重陽時的甜菊花曬乾三升,加糯米一斗,蒸熟了拌勻,用細面作酵母,待酒熟後只用小盅兒飲,能治頭風眩暈。”
另一個則道:“我家裡的卻與你的法子截然不同,我家裡是用幹菊制酒,把採了的黃.菊曬乾,用甕盛酒一斗,菊花二兩用生絹袋子裝了懸在酒面之上,約離一指高,再將甕密封了,菊花的香氣便能滲透於酒中,且還不會影響到酒的清澈。”
燕七插口:“菊酒配糟蟹,味兒最甘美。”
“……”在說酒啊,誰跟你說吃的!
“讓伙房上蟹。”燕子恪在那廂吩咐後頭伺候着的燕府下人。
“一隻螃蟹爪八個,兩頭尖尖這麼大個兒!”遠處一桌年輕人已經開始划拳拼酒了。
“咱們也來!”武玥興致勃勃地拽燕七拼酒。
“好啊,‘紅鳳凰粉鳳凰,紅粉鳳凰花鳳凰’,你說一遍,說對了我喝,錯了你喝。”
“紅鳳房——”
陸藕笑倒在桌上,武玥仰頭幹了一杯,拎起酒壺就往武珽他們那桌上去:“五哥,你聽這個——小七,怎麼說?”
“換個簡單通俗的,‘豬吃我屎,我豬吃.屎’連說十遍。”
這特麼叫通俗嗎?這叫三俗好麼!
陸藕笑得直拍燕七胳膊:“大家正吃飯呢!”
那廂武珽一桌的大小子們已經開始“豬吃我屎我豬吃.屎、豬吃我屎我吃豬屎”地念開了。
“你看,有飯都不肯吃要吃別的。”燕七攤手。
一時堆成塔狀的紅澄澄的大閘蟹成盤地端了上來,燕七挽了袖子,也不要丫鬟幫手,抄起一個親自給陸藕剝,“誒?我家燕小九呢?”剝完了想起自己還有個弟弟來着,轉頭在廳裡找了找,見那貨被他的胖瘦小弟左右夾着,一張將世事萬般都看透的冷漠臉,揣着手坐在桌旁動也不動,於是又親手剝了兩隻最肥美的,將殼子和鉗子裡細白的肉全都剔到小碟子裡,還附上盛了姜醋的小碟兒,叫下人給燕九少爺送了過去。
吃着吃着這廳裡的席面兒就亂了,人們開始滿廳滿桌地亂躥,拍馬抱大腿的,拼酒找相好的,愈發鬧成一團。燕七正跟這兒吃得六親不認四大皆空,就聽見武珽在那桌叫她:“小七,來!”
燕七接過後頭丫頭遞上來的溼巾子將嘴上和手上的油汁兒擦了,走過去被武珽塞了只杯子在手上,在看此時桌旁坐着的都是綜武隊裡的弟兄,武珽給她倒上酒,端了自己的杯子和衆人笑道:“來,乾了這一杯,祝咱們下午的比賽大勝而歸!”
“幹!”衆兄弟齊聲大喝,直接將全廳的喧鬧聲給蓋了下去,燕七瞅見蕭宸似乎猶豫了一下,纔剛勉強要張口跟着喊,可惜慢了半拍,大家都已喊完了,於是立刻抿了嘴,直接進入了喝酒的步驟。
“接下來跟上我,”武珽拎了壺站起身,“咱們挨個兒向康隊長敬酒去!”
“噢!”衆人大吼着,一人拎了把自斟壺就奔着康韶那邊去了。
康韶早被這邊的喊聲吸引了注意力,一看武珽那髒心爛肺的拎着酒壺起身就知道不妙,抹腳就尿遁了,剩下和他坐在一桌的另一名東溪隊員被錦繡的傢伙們逮了個正着,直接就被灌哭了。
燕七坐到了崔晞旁邊的空位子上,兩個人碰杯喝了一小盅,“辟邪翁。”燕七稱他。
“延壽客。”崔晞笑着回她。
九九重陽日,佩茱萸,喝菊酒,茱萸名爲辟邪翁,菊花稱作延壽客。
古人的節日很美好,正能量的年輕人很可愛,這金玉滿堂歡樂衝樑的時候,誰又有功夫去管那些陰私小人的下場。
愛死死q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