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昏黃燈光,簡陋的陳舊傢俱,憔悴落魄的人。
老舊的棗紅色土漆木板牀,因爲牀邊坐上了人,而發出唧唧嘎嘎的聲響。
這溫馨悅耳的聲響伴隨着寧青青成長,承載了她無數繽紛的美麗夢境。
而此時,那些還未實現的美夢已經如泡沫般破裂,逐一消失。
過去的二十年,雖然沒有錢,但是她很快樂,是爸爸媽媽捧在手心呵護的小寶貝,她的快樂卻只有短短的二十年。
“好痛。”
趴在牀上,頭埋在枕頭裡的寧青青低低的驚叫一聲,縮了縮腿。
“唉……”寧青青的母親李曉蘭偷偷擦去眼角的淚花。
拿着冰塊的手更輕更柔的掠過女兒腿上密密麻麻的紅腫傷痕。
“你爸下手也太重了。”
痛心的淚又落下來不及拭去。
寧青青死死咬着下脣不再出聲。
默默淌着淚,她不怪爸爸,不怪任何人,都是她自己的錯。
“青青,明天……他們帶你去做親子鑑定,結果出來就籌辦婚禮,你嫁過去我想他們家看在孩子的份兒上,也不會虧待你,一定會生活幸福。”
李曉蘭不忍心再看那些傷痕,說着安慰的話,淚卻不斷的落下。
她沒有能力改變現狀,只能繼續自欺欺人。
無聲的嘆息,這終究是女兒的命,註定了半生坎坷。
“媽,我真的不想嫁給那個人,我也不想生孩子……媽……”
寧青青無助的撲入母親的懷中,貪婪的吸取溫暖,低低抽泣,嫁給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哪裡有幸福可言。
她好想一死了之,免得活着遭受這些苦這些痛。
還害得爸爸媽媽丟盡了臉,在親戚朋友面前擡不起頭,都是她的錯!
李曉蘭拍拍女兒的頭,寬慰道:“你的心情媽媽明白,可是你未婚先孕違反了學校的規章制度,結了婚學校就沒有理由開除你,現在沒別的辦法,爸媽供你讀大學不容易,他們家條件好,你嫁過去一定會有好日子過。”
哪個做母親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
幸福卻不一定人人都能得到。
李曉蘭只希望女兒日後衣食無憂有個依靠。
擺在寧青青眼前就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別無選擇。
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知道她未婚先孕,嘲諷恥笑像污水一般鋪天蓋地的潑在她和她的家人身上。
在流言蜚語的打擊下,寧青青已經瀕臨崩潰的邊沿,而她愛面子的父親更是不由分說就給她一頓毒打。
被鎖在家裡一整天,寧青青除了喝水,什麼也沒吃,聞到蛋炒飯的香氣直咽口水。
“爸……”
看到站在門口端着一碗蛋炒飯的爸爸,寧青青的淚水傾瀉得更加的洶涌。
“吃飯吧!”一夜之間,寧建華的頭髮白了大半。
當年工廠倒閉,夫妻雙雙失業他也沒有現在這樣痛苦。
看到女兒腿上那些被他打出來的傷痕,寧建華的眼眶微微泛紅,匆匆把碗遞給妻子,便轉身出去,快步到浴室去洗臉。
即便是吃着香噴噴熱騰騰的蛋炒飯,寧青青的淚水也沒止住,順着臉頰淌到了口中。
嘴裡的蛋炒飯格外的鹹,甚至嚐到了苦澀的味道。
寧青青一邊抹淚,一邊把嘴裡扒飯。
吃吧,吃吧,你不吃孩子還要吃,孩子……需要營養,他們要長大……
很難適應做母親的角色,腹中的胎兒卻讓寧青青在一夜之間長大。
她沒有了美麗的綺夢,只是認命的接受現實。
青春已經結束在了二十歲,原本如繁星一般閃亮的眼眸黯淡了光輝。
親子鑑定的結果讓大部分人滿意,只有裴澤析一個人不滿意。雙方父母商議之後達成共識,婚禮訂在11月中旬一個宜婚嫁的黃道吉日。
婚禮對寧青青來說不過是一出鬧劇,她會盡力演給想看的人看。
只要能讓爸媽高興,安心,她可以不去考慮自己的感受。
結婚生子,每個女人必然經歷的事,沒有期待,只是木然的接受,中規中矩,沿着這條不歸路走下去。。
總算還是有一點點的安慰,她不會被學校開除,還能申請休學一年生產,也不會再被當作反面教材在這樣那樣的會議上被指責。
……
“青青,對不起……”
裴芷依後悔不已,見到憔悴不堪的寧青青除了道歉,還是道歉。
寧青青蒼白失色的脣勉強勾起一抹淺笑:“芷依,別說對不起,這事也不怪你,下個月,我就是你嫂子了,是一家人。”
躊躇片刻,裴芷依開口道:“其實我哥那人也挺好的,他除了有點兒花心,也沒別的大毛病,你們結婚生了孩子他一定會好轉,我媽也說,男人結婚前沒定性,結了婚就會以家庭爲重。”
裴芷依默默的祈禱,只希望哥哥能對寧青青好。
不然,她會自責一輩子。
寧青青默然的點頭,她不止一次聽裴芷依說她哥哥是個花心大蘿蔔,三天兩頭換女朋友,對這樣的男人還能抱什麼希望。
與其不切實際的幻想,不如做好最壞的打算。
他繼續他的花天酒地,自己就守着兩個孩子生活。
至少還能衣食無憂,她就已經很滿足了。
“週末我陪你去選婚紗吧!”
陪準新娘選婚紗本該是新郎的職責,現在卻只能由她這個新郎的妹妹代勞,裴芷依想起該死的裴澤析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就氣得牙癢癢,混蛋!
他把人家寧青青吃幹抹淨不說,還害人家懷孕險些被學校開除。
東窗事發,竟然還說若不是看在寧青青是她同學的份兒上,絕對不會同意結婚。
好像在幫她背黑鍋,雖然這件事她也有責任,可罪魁禍首卻還是他。
即使穿上最華貴美麗的婚紗,寧青青也不是幸福的新娘,穿不穿婚紗她都無所謂。
至從懷孕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以後,寧青青走在路上總被人指指點點。
“她就是寧青青啊……”
“是啊,就是她……”
“哇哇,大二就要結婚生孩子,我徹底服了……”
服了,服了,她也徹底服了!
這樣的對話寧青青聽得太多已經沒有什麼感覺。
只要彆扭曲事實,顛倒是非黑白,她都可以當作沒聽到。
寧青青無奈的嘆氣,如果她早一點發現自己懷孕,就不會突然在早操時暈倒,被校醫檢查出來,同學間也不會有流言散播開。
在得知那個男人是好朋友裴芷依的哥哥以後,她就決定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不告訴任何人,包括裴芷依。
可沒想到,她難以啓齒的事會以這樣的方式公諸於衆。
裴芷依狠瞪一眼那些嘀嘀咕咕的八婆,拍拍寧青青的手背,寬慰道:“她們愛怎麼說就說去,你別放在心上。”
“嗯,沒事,我什麼也沒聽到。”
寧青青故作輕鬆的笑笑,下意識的摸摸小腹。
二十歲生孩子確實太早了,可她沒有別的選擇。
唯一的路,不管是跪還是爬,也一定要走完。
……
風和日麗,豔陽高照的喜慶日子,婚禮如期舉行。
濱城最奢華的六星級大酒店頂樓的旋轉宴會廳內燈火通明。
宴會廳中央矗立着一座由粉玫瑰構築成的心形拱門。
灑滿粉玫瑰花瓣的純白地毯從拱門下鋪開,一直延伸到典禮臺。
百合花散發出誘人的清香,宜人的氣息穿透來賓熱烈的掌聲,飄逸在流光溢彩的羅曼亭下,新娘正端莊嫺靜的等待新郎的到來。
在場的賓客皆左顧右盼,卻始終沒看到新郎的人影。
聚光燈四下掃射,試圖在偌大的宴會廳內尋到新郎英挺的身影。
少頃,已有沉不住氣的賓客開始竊竊私語:“怎麼還不出來?”
連司儀也忍不住再三歡呼新郎出場。
宴會廳內衆人急切的尋找新郎,而走廊一側的化妝間內卻有斷斷續續的嬌柔女聲在迴盪。
“澤析,司儀在叫你,快去。”
滿面紅潮的女人被裴澤析壓倒在貴妃椅上,欲迎還拒的推着他。
裴澤析性感寡薄的脣畔勾起一抹邪魅的淺笑,微眯的眼冷如薄冰,灼熱的呼吸吹過她的耳畔。
女人緊閉雙眸,皓白的玉臂搭在他的肩頭,吐氣如蘭:“澤析……你這個大壞蛋……”
“呵,我哪裡壞?”裴澤析輕笑一聲,埋首在女人的胸口,嗅聞人工合成的甜膩香氣。
比起香水刻意造就的芬芳撲鼻,他更喜歡屬於女人最本真的味道,由內而外的甘美。
“你哪裡都壞!”女人微眯着癡醉的杏眼,嬌嗔的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憂心忡忡的說:“你真的不打算出去,新娘子在等你。”
裴澤析吻着她的脖子,滿不在乎的虛應:“讓她等!”
“這樣不太好吧,讓人家女孩子多沒面子。”
女人越發看不起那個即將成爲裴澤析妻子的女人。
裴澤析緩緩擡起頭,亦真亦假的說:“不如……你嫁給我……”
“我?”女人一怔,倏然睜大了眼睛。
滿是精美雕花指甲的手緊緊的抵在他的胸口,試圖把他推開。
“別玩笑,我已經結婚了,快放開我,讓我走!”
“哈,急什麼,我就喜歡你身上那股少婦的韻味。”裴澤析濃黑的劍眉輕佻的挑了挑:“不知道你老公看到你這個樣子會是什麼表情,什麼時候介紹我認識!”
“你,混蛋……”女人臉色大變,奮力推開裴澤析,拽着低胸長裙落荒而逃。
女人,都是這麼賤,根本沒有一個女人值得他愛!
裴澤析冷冷一笑,站起身,拍平雪白西裝上的褶皺,以最完美的姿態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優雅高貴,他的脣畔噙着淡如水的淺笑,伴着柔美的音樂,從容不迫的朝寧青青走去,最終踏過無數的花瓣,站在寧青青的面前。
久久等不到裴澤析,寧青青以爲他已經臨陣脫逃,尷尬的與父親站在羅曼亭中,心中有無數的念頭在翻滾,這場鬧劇越早結束越好。
四目相對,她能在他如黑曜石般閃亮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身影,脣畔若有似無的笑意消散在清涼如水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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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在這一刻紊亂,緊張的情緒似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卡住她的脖子,呼吸困難得隨時會窒息。
抓緊爸爸的手,寧青青努力的控制自己逐漸失控的心跳。
女婿風度翩翩氣宇不凡,寧建華喜上眉梢,拉起女兒的手,把她的一生交付。
掌心相貼,觸電般的感覺傳遍寧青青的全身。
她的手指一顫,滑向他展開的臂彎。
手挽手,肩並肩,伴着結婚進行曲,邁着輕盈的步伐,寧青青和裴澤析在衆親友的注視下,緩緩走過心形拱門,花瓣如雨般落下,一直到兩人登上典禮臺才停止。
……
站在典禮臺的中央,聚光燈打進眼中,看不見任何人,只聽得到司儀歡聲笑語的祝福。
祝福再多,對寧青青來說也是煎熬,臉上始終保持微笑。
司儀說道:“請新郎親吻新娘,祝願他們百年好合,幸福安康……”
笑容僵在了臉上,她機械的轉過身,與裴澤析面對面。
哪怕百般不願,也只能默默承受。
裴澤析寡薄的脣慢慢逼近,還有淡雅的清香。
寧青青心臟驀地一縮,擠出羞澀的紅暈,漂浮在臉頰上。
閉緊雙眸,冰冷剛毅的脣覆蓋在了她的嘴上。
他的呼吸與她糾纏,分不清彼此。
時間好似凝固在了這一刻,除了自己的心跳,她聽不到其他的聲音,死寂的心湖因爲這一個淺淺的吻,竟泛起層層漣漪,有了盎然的生機。
寧青青無助的顫抖起來,手攀上他的胸膛,感受他沉穩的心跳。
這個地方,是否有她的一席之地?
就在寧青青全身心的癡醉其中之時,裴澤析溫軟的脣緩緩離開。
倏然睜開眼,她在他如冰的眼眸之中看到春風也吹不開的嚴寒。
連溫柔的淡笑也透出不耐的厭惡。
寧青青怔怔的凝望裴澤析,試圖在冷淡和厭惡之外捕捉到一些其他的東西。
但她絕望的發現,他對她只有厭惡。
讓她心悸不已的薄脣輕啓,吐出令人心痛如絞的話語:“不用這麼緊張,演完這齣戲,我絕對不會再碰你,不要奢望我會愛上你,用你來換取我的自由,只是簡單直接的交易。”
字字似針,扎入她的心房,痛得不留痕跡,看不出傷痕。
寧青青努力睜大眼睛,纔沒有讓淚滑落。
她努力保持微笑,接受那些或真或假的祝福。
領取結婚證,舉辦奢華氣派的婚禮,手指上還帶着闊綽的鑽戒,她想,既然結了婚,不管怎樣都要在人前假裝恩愛夫妻,只要能讓爸媽開心,她都可以忍耐。
可是,裴澤析卻不能忍耐。
儀式結束,他便急匆匆的上了樓,走進酒店華麗的總統套房,房間裡灑滿了紅豔豔的玫瑰花,裴澤析的腳踩在那些花瓣上,留下一路破敗的腳印。
“裴澤析……”寧青青提着沉重的婚紗,跟在他的身後。
裴澤析走到落地窗邊,朝外面的停機坪看一眼,又折返回去,坐在沙發上,倒杯紅酒,啜了一口,微眯着眼睛,緊盯朝自己越走越近的寧青青。
劍眉一蹙,這女人,就跟冤魂似的,纏着他不放。
幸好他馬上就可以離開,不用再浪費時間應付她。
寧青青站在裴澤析的面前,小心翼翼的問:“媽讓我上來換敬酒服,你呢,要不要換?”
“敬酒服?”裴澤析的脣畔勾起一抹冷笑:“我覺得你什麼也不穿更漂亮。”
他說着就一伸手,把寧青青拉倒在沙發上,俊臉欺近她。
“啊……”
寧青青嚇壞了,無助的捂着自己的領口。
可是,她的阻擋根本無濟於事,裴澤析揮開她的手,一把抓緊了她婚紗的領口,婚紗是抹胸的設計,只要再稍稍使勁兒,容易就被拽下去。
隔着婚紗,裴澤析感覺到了寧青青的體溫,他的身體竟然也跟着熱起來。
寧青青的身子無助的顫抖着,手推着他的肩,欲哭無淚的解釋:“醫生說……不到三個月……房事容易流產……”
“轟隆隆,轟隆隆……”
直升機卷着大風,緩緩降落在停機坪上,裴澤析驀地笑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必須走了,不能再陪你繼續玩,再見!”
裴澤析一躍而起,大步流星的朝落地窗外的停機坪走去。
寧青青半響纔回過神,抓起被裴澤析褪到腰間的婚紗,擋在胸口,朗朗蹌蹌的衝到落地窗邊。
雪白的婚紗,施華洛世奇水晶如繁星般點綴在裙襬上,輝映着陽光,閃亮奪目,寧青青站在呼嘯的大風中,單薄得隨時會被吹走。
呆呆的,凝望着裴澤析絕然離去的背影。
這一刻,她終於懂了,他口中所指換取自由的交易。
即便是眼中有淚模糊了視線,她還是看到直升機上走下來一名妖嬈的女子,展開雙臂,撲入他的懷中,得到他溫柔纏綿的吻。
至始至終,他沒有回頭看她一眼,他也根本不願意多看她一眼,毫不留情的拋下懷孕三個月的她去了美國,一走就是四年。
……
“青青,我愛你,我帶你離開這裡……你爲什麼不跟我走,難道你不愛我嗎?”
“不,不要,別丟下我……我跟你走……”
寧青青又一次驚叫着從夢中醒來,伸出的手還停滯在半空中,不管她多麼努力想要留住那個人,手心裡也只有空氣。
從夢中醒來,可那生離死別的錐心之痛卻依舊蹂躪着她的心臟。
手一抹,滿臉的冰涼。
她轉頭看着身旁熟睡的孩子,半響纔回到現實,安心的繼續她周而復始的生活。
一轉眼,四年了,等到孩子三歲,送進幼兒園,她纔有時間和精力重返校園,繼續學業,被丟棄多年的專業知識輕易撿不起來,無奈只能從大一讀起。
爲了上學方便,她和孩子從裴家的別墅搬出來,住進了學校旁邊的小區。
每天早上送孩子去幼兒園,寧青青就急匆匆的往學校趕,中午在食堂吃過飯便進圖書館看書,上完下午的課,一分鐘也不敢在學校多逗留就趕着去接孩子。
她已經習慣了這樣身心疲憊的忙碌,充實得連胡思亂想的時間也沒有。
習慣是很可怕的事。
就像她習慣了臃腫的體型,便不再奢望能恢復曼妙的身姿。
“孫悟空,奧特曼,快起牀,上學了。”寧青青做好了早餐,馬不停蹄的把兩個孩子從暖烘烘的被窩裡拖出來。
也不管孩子醒沒醒,拿起衣服就往身上套,迷迷糊糊的小傢伙在寧青青的手中東倒西歪,衣服穿好一鬆手,又爬下去繼續睡。
“寶貝兒,快起來,媽媽今天不能再遲到了,乖,聽話……我們去幼兒園……”
嘴裡絮絮叨叨,也不管孩子是否聽得進去,一手抱起一個孩子,快步走到客廳,把孩子安放在兒童椅中。
小桌上擺放着牛奶雞蛋麥片,火腿果醬三明治,還有幾個紅彤彤的小番茄。
推推兒子耷拉着的小腦袋,即便是坐着,仍在夢中酣眠。
“孫悟空,快醒醒,師傅被妖怪抓走了!奧特曼,怪獸來了,快起來打怪獸……”
再不起來,她又要遲到了,不要遲到啊!
寧青青賣力的表演總算是把兩個孩子從夢鄉中喚醒,揉揉惺忪的睡眼,慢條斯理的開始吃早餐。
看看時間,還來得及,她暗暗鬆了一口氣,卻不敢有半點兒鬆懈,連忙跑進浴室去給孩子打洗臉水。
日復一日,按部就班的生活一成不變。
寧青青已經習慣了這樣身心疲憊的忙碌,太充實了,讓她連一點胡思亂想的時間也沒有。
水嘩嘩的流入盆中,她看着鏡中自己的那張大餅臉,哪怕只是微微展露笑顏,臉頰上的肉也會緊緊的擠成一團,不過看起來挺可愛。
她已經習慣了自己臃腫的體型。
想當年,她可是吃了十幾萬的東西才長出這一身的肉,真要減掉,她還捨不得,索性就不減了,她這圓滾滾的體型分明就是福相。
把孩子送到小區裡的幼兒園,寧青青心急火燎的往學校趕。
爲了上學方便,她特意搬到學校對面的小區,可還是覺得早上的時間特別緊。
這一週她已經遲到兩次了。
如果遲到第三次,就要去輔導員辦公室挨批評。
好丟臉,她不要去!
寧青青衝進校門,一邊抱怨學校幹嘛修那麼大,一邊死命的往教學樓衝。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深刻的體會到,作爲一個重量級人物的悲哀。
被那些跑起來身輕如燕的校友遠遠的拋下,她只能憤憤的想,學校食堂的伙食太差油水太少,養出來的學生跟豆芽菜似的,連走路都是飄的,風一吹,就飛好遠,還是她這身肉實在,再大的風也吹不跑。
她沒命的跑,上氣不接下氣的喘,總算在上課鈴響起以前奔進教室,在最角落的座位坐下,儘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爲她是這個教室裡唯一的異類。
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映入寧青青的眼底,心潮涌動。
她還清楚的記得,多年前,她也和他們一樣,無憂無慮。
二十到二十四歲,女人最美好的青春年華,葬卻送在了哭鬧聲中,被兩個調皮的小傢伙折騰得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年齡,身心疲憊,好似她已近中年。
寧青青翻開課本,自嘲的輕笑,她這個年齡應該讀研究生了,卻還整日和大一新鮮人爲伍。
一轉眼,已經休學四年,一直等到孩子三歲,送進了幼兒園,她纔有時間和精力重返校園,繼續學業。
按照教育部的規定,她已經休學四年,沒有資格再回學校繼續學業,但是孩子的爺爺幫她解決了這個難題,只是她必須從大一開始讀。
校園裡找不到曾經熟悉的面孔,那些鬧得沸沸揚揚的過往已經煙消雲散。
和新同學在一起,她覺得很自在。
暫時把孩子放在一邊,好似回到了青春無敵的十九歲,那一年的陽光,很燦爛!
大魚大肉吃慣了,就覺得學校食堂裡那些亂七八糟的菜很難下嚥,就連嘴裡的紅燒肉也有股怪味兒。
寧青青幾次放下筷子,又幾次拿了起來,吃吧,不要浪費,能填飽肚子就行了。
下午放學後她就去接孩子,盤算着吃了飯就帶孩子去廣場玩兒,小傢伙玩累了晚上也能早點兒睡,第二天能早點兒起牀。
還未上樓,寧青青手機就響了,是孩子的奶奶打來的電話。
莫靜宜過來接兩個孫子,正在路上,五分鐘後到達。
寧青青帶着孩子在小區大門外等候,不多時那輛熟悉的賓利就停在了面前。
把孩子送上車,寧青青正要離開,卻被莫靜宜叫住:“青青……”
“媽?”寧青青腳步一滯,回過頭去,不解的看着突然叫住她的婆婆。
莫靜宜好似做了艱難的決定,猶豫片刻才說:“呦……澤析回來了。”
突然有一股絕望的痠痛擠壓心臟,寧青青忽略了那種感覺帶給她的不適,微微一笑:“哦!”
他回來了,回來做什麼?
不祥的預感在大腦中炸開,頃刻間就將她徹底籠罩。
心口發顫,才知道自己一直對他心存恐懼,她寧願他永永遠遠都不要回來……
雖然孩子的爸爸對孩子沒有感情,但爺爺奶奶卻非常疼愛孫子,隔三岔五就接過去玩,若不是寧青青堅持,他們還想把孩子留在身邊,一起住。
平心而論,兩位老人對她和孩子都不錯,但終究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寧青青擔心處不好關係,寧願自己帶着孩子辛苦一點,也不想叨擾兩位老人。
……
書桌上有裴澤析的一張照片,風度翩翩,溫文爾雅。
兒子很像他,差不多是一個模子刻出來,小小年紀,就已經是人見人愛的帥哥了。
寧青青的手指輕輕拂過相框,好似在撫摸裴澤析冷峻的臉頰,他的眼穿透空間與時間的距離,一眨不眨,全神貫注的看着她。
她的嘴角揚起悽慘的笑。
這個改變她人生軌跡的男人,雖然只見過他兩次,卻有一種熟悉得近乎天荒地老的感覺,也許是因爲兩人有共同的孩子,血脈相連的紐帶將不相干的兩人綁在了一起,埋葬在無愛的婚姻之中。
她把相框輕輕的放下,孤寂的走出房間,孩子不在身邊,安靜得讓她不習慣。
才幾年的時間,她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黃臉婆,這場無愛的婚姻,賠掉的只是她的幸福,她的青春,與裴澤析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
他必定如過去般卓爾不凡,英俊瀟灑。
寧青青已經許久不曾在意過自己的臉,只在給孩子擦寶寶霜的時候順手往自己的臉上抹一點,皮膚只要潤着不幹燥就行,也不管寶寶霜適不適合她這個年紀。
她仔細看臉上的皮膚,給嚇了一跳,眼角那些細小的紋路難道就是衰老的痕跡?
心驚的翻出被她遺忘的護膚品,她不能再這樣自暴自棄下去,沒人在意她的臉有沒有皺紋,自己就更要愛護自己。
這套護膚品還是莫靜宜年前去美國回來送給她的,連包裝還沒拆,就被她隨手放在了抽屜裡。
她往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的礦物泥清潔滋養面膜,恨不得能一次把這些年沒保養的一併保養回來。
包裝上都是英文,寧青青看了看,也沒看懂,不管是什麼成份什麼功效,一樣樣的往臉上抹就行了,對皮膚總會有好處。
抹上滿臉的面膜,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寧青青連忙跑去開門,當她看清門外站着的人時,整個人呆住了,驚訝得合不攏嘴。
“你……你怎麼來了?”
半響她纔回復了語言能力,被裴澤析盯着看,臉如火燒般的熱,還好她臉上有面膜遮擋,不然一定紅得更猴子屁股似的。
裴澤析沒說話,清冷的眸子淡淡的掃過她,徑直往室內走。
“呃……”還沒換鞋,嘴邊的話又被她吞了回去,灰溜溜的關上門。
“你看看這個,沒問題的話就簽字吧!”
他的目的明確,更懶得拐彎抹角。
裴澤析把擬好的離婚協議書扔在茶几上,好整以暇的等待寧青青簽字畫押之後,他就能重獲自由。
她收回往洗手間去的腳步,轉身走到茶几邊。
“離婚協議書”五個加粗加黑的字映入寧青青的眼底,如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口。
該來的遲早要來,這一天,她等了四年。
平靜的拿起“離婚協議書”,坐在一側的單人沙發上細細的看。
看到第二條時,寧青青怒火上揚,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把“離婚協議書”扔到裴澤析的臉上,雙拳緊握,竭斯底裡的低吼:“我不會把孩子給你,孩子是我的,你憑什麼搶走,你這個大混蛋,大混蛋……”
摔在臉上的“離婚協議書”輕飄飄的落地,裴澤析劍眉一蹙,潑婦!
絲毫不理會寧青青的怒氣,也不考慮她的心情,裴澤析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平靜的說:“我是孩子的爸爸,就有權撫養他們,識趣的就趕快簽字,我還可以多給你五十萬。”
他不在乎錢,一心只想趕快結束這段荒唐的婚姻。
四年前他羽翼未豐,或許還會受人擺佈,但是四年後的今天,沒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決定。
離婚,勢在必行。
“混蛋,你什麼時候盡過做父親的責任,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你根本不配做孩子的爸爸,我的孩子也沒有你這樣不負責任的爸爸。”
四年的時間,她給孩子加倍的愛,彌補他們沒有爸爸的缺憾,孩子便是她的生命,他一回來就要殘忍的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
想到從沒得到過父愛的兒子,寧青青忍不住的心酸,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唰唰往下掉,用手一擦,滿是墨綠色的礦物泥。
“去把臉洗了,本來就長得醜,還弄成這樣,成心想嚇人吧?”
乾涸的礦物泥龜裂在臉上,本就慘不忍睹,這淚水一下,又糊成了一團,看着就難受,厭惡感立刻翻倍。
你才長得醜!
寧青青狠瞪裴澤析一眼,快步奔進浴室,一時走得太急,不小心碰翻了孩子的兒童椅,兒童椅倒下去又撞上了飲水機。
“咚”“咚”的兩聲響,兒童椅和飲水機都倒在了地上。
蠢貨!
裴澤析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中間的褶皺足以夾死蚊子。
寧青青慌亂的把椅子和飲水機扶起來,又拿拖把清理地上的水漬。
好丟臉!
雖然沒回頭,但是她聽到了裴澤析輕蔑的嗤笑。
洗了臉出來,卻不見裴澤析,臥室裡亮了燈,走進去一看,他坐在牀邊,手裡拿着故事書。
沒來得及疊的被子,扔得亂七八糟的玩具衣服和鞋子,一個英俊優雅的男人置身其中,如此的不和諧,雖然燈光是溫馨的橘黃色,照在他的身上沒有溫馨的感覺。
裴澤析站了起來,把故事書扔回凌亂的牀,淡淡的掃了一眼寧青青:“肥婆,孩子我要定了,你不簽字沒關係,我們法庭見!”
可惡,居然叫她肥婆,她長這麼胖還不都是他害的。
懷孕以前她很瘦,穿衣服從來是小號,可惜這個罪魁禍首卻還不自知。
氣得全身血液逆流,恰在這時,裴澤析趾高氣昂的從她面前走過,鼻子裡還哼出不屑的音節。
大混蛋!
怒火中燒的寧青青想也不想就伸出腳,踹在裴澤析的小腿上。
那一腳不算很重,但或多或少出了點兒氣,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在裴澤析陰冷目光的注視下感覺到了危險的降臨。
“肥婆,別得寸進尺!”
大手揚起,作勢要打,嚇得寧青青脖子一縮,雙手捂臉,很不幸臉太大,兩隻手不夠用,只恨沒有三隻手,連忙換手臂,環抱着擋在臉前面。
做好了心理準備,要打也打在頭上或者手臂上,千萬不能打在臉上,留下五個手指印,讓她怎麼見人。
“打你還嫌髒了手。”
裴澤析緩緩的收回手,嘴角上揚,似有笑意,卻未深達眼底。
黑曜石般閃亮的眼眸之中是一汪無波無瀾的清泉,靜得沒有絲毫漣漪。
只有他愛的女人,才能在其中留下永恆的倒影,而眼前這個邋遢得不堪入目的胖女人,是他這輩子做錯的唯一一件事,更是他人生的污點。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母親的眼淚中屈服,答應和她結婚,這種貽笑大方的事,越早結束越好,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蠢貨!”裴澤析瞪寧青青一眼,拂袖而去,他纔沒時間和她廢話。
腳步聲漸行漸遠,寧青青纔有膽量收回手,直勾勾的盯着裴澤析的背影看,他正朝大門走。
“呃,我兒子什麼時候給我送回來?”雖然對裴澤析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卻還是壯着膽子衝他喊。
聽到了也當沒聽到,裴澤析默不作聲的開門出去。
哎呀,會不會就把兒子給扣下不給她送回來了?
寧青青一心想着兒子,着急的追出去,在電梯口把裴澤析抓住。
“不許走,把兒子還給我,兒子是我的,你必須把他們還給我!”
裴澤析厭惡的甩開寧青青的手,不管她哭得有多傷心,也照樣不爲所動。
堅定的目光緊緊盯着裴澤析,寧青青認真的說:“我同意離婚,只要別搶走我的孩子,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我不能離開他們,真的不能沒有他們!”
四年的心酸涌上心頭,滿腹的委屈卻不能在裴澤析的面前盡情宣泄。
寧青青死死的咬着下脣,眼淚卻不斷的往下掉,擦拭臉頰上的淚水,可是,怎麼擦也擦不幹。
“你知道不知道,我生他們的時候,差一點大出血死了,剖腹產的口子現在都還在!”
喉嚨一陣哽咽,寧青青努力的吸氣呼氣,半響才繼續說下去:“不能說帶他們走就走,他們就是我的命,你要帶他們走,不如殺了我!”
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她也要親手把孩子帶大,交給任何人都不能放心。
這些年來,數不清多少個夜晚,哄孩子們睡下,她卻了無睡意。
看着孩子可愛的小圓臉,眼淚就直往下掉,就算哭腫了眼,也從未在人前掉過一滴淚,她以爲自己可以一直堅強下去,卻還是在這一刻崩潰了。
他從來不知道她的苦,也體會不到她做母親的快樂,就像他從來不在意他們,她也可以當他不存在。
“說夠了沒有?煩死了!”沒由來的一陣心煩,淡淡的愧疚掠過裴澤析的心間,還未捕捉到,便又銷聲匿跡在他冷漠的眸光中。
被裴澤析一聲呵斥,寧青青立刻噤了聲,上氣不接下氣的喘,卻強忍着不再發出任何惹他煩的聲音。
“孩子跟着我有最好的成長環境,還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難道你不想讓孩子過得好?”
他已經給寧青青判了死刑,邋遢愚蠢的女人,只會埋沒了孩子的天賦,爲了孩子有更好的發展,他絕對不能讓孩子繼續跟着她。
“我當然想孩子過得好,可是他們需要我,他們還那麼小,離不開我。”
雖然她不能給孩子最好物質條件,但是她一直很努力當個好媽媽,她對孩子的愛,是世界上最偉大最無私的愛。
在她看來,全心全意的愛可以彌補物質上的不足,孩子跟着她一樣可以健康快樂的成長。
就在寧青青試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裴澤析不要和她搶孩子時,電梯的門開了。
“叮咚……”
“媽媽,媽媽……”
兩個天使般的孩子從電梯裡衝了出來,緊緊的抱住寧青青的大腿,興奮的大叫:“媽媽,爸爸買了好多玩具。”
寧青青反手擦去臉龐上的淚痕,蹲下身將孩子抱在懷中,好似她一鬆手,就要被人搶去。
孩子只屬於她一個人,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和她搶!
從電梯裡出來的除了楚喬還有莫靜宜。
“澤析,你怎麼過來了?”莫靜宜面色一沉,看了一眼兒子,再看一眼抱着孫子抹淚的兒媳婦,不用兒子說,心裡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就過來看看。”
裴澤析輕描淡寫的說着,眼睛鎖在兒子的身上,捨不得移開。
不諳世事的孩子並不明白媽媽爲什麼眼睛那麼紅,把他們抱得那麼緊,還一臉天真的笑着喊:“爸爸……爸爸……”
小手已經向裴澤析伸了過去,他們愛媽媽也愛爸爸。
雖然是第一次見,但是對爸爸的喜愛完全來源於一種本能,詮釋着血濃於水的親情。
“真乖,來,爸爸抱。”
看到兩個活潑可愛的兒子,裴澤析的眉眼中全是溫暖的笑,爲人父的自豪感溢於言表。
他以前不知道,原來做爸爸的感覺竟是這樣的好。
寧青青死死的抱住兩個孩子,不給裴澤析親近的機會。
兩個孩子掙扎了一番,也就放棄了,衝着裴澤析憨憨的笑:“爸爸有錢,給我們買槍,買橡皮泥。”
“你們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裴澤析微笑着摸了摸孩子的頭。
電梯門再次開啓,裴澤析挽着母親的手走了進去,回過頭衝兒子揮手:“乖兒子,爸爸明天再來,再見。”
“爸爸,爸爸,不要走,不要走……哇……爸爸不要走……”
見裴澤析要走,兩個孩子立刻嚎啕大哭起來,小手在空中胡亂的揮舞,試圖挽留他。
孩子的哭聲格外的具有穿透力,裴澤析心尖顫動,竟不能漠然以對,畢竟,他是孩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