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媽媽撞傷了腰,只能在牀上躺着下不了地,兩天後戚相思去魏姨娘墳前祭拜,張媽媽倒是想去,可連輪椅都坐不了。
十月天的惠州開始冷了,清早出門時,玉石讓戚相思多添了一件內襯,上山時草叢裡盡是早露,濺到臉上透着清涼。
原本山路並不好走,上回她來的時候是從半身高的草叢中撩上去的,這次田管事提前幾天把路清出來,半刻鐘後她們就爬上了山坡。
田管事帶着護院已經將擡上去的桌子擺好,蓮心領着籃子把裡面的貢品都擺上桌,戚相思朝着裡面的墓走去,除了地上割掉的雜草之外,這兒和年初她來的時候一樣,並沒有什麼變化。
她回齊家之後,齊家那兒應該不止一次派人到惠州來,可就沒有一回想到把魏姨娘的墳修一修,齊老夫人曾說要給魏姨娘挑一個風水寶地來安葬,說了快半年,遲遲未有舉動。
這就是齊家,她早知道的,就算當初替阿鶯認回去過曾有所期待,現在也被耗盡了。
田管事上香點蠟燭,蓮心拿了一疊的紙錢過來準備燒,戚相思示意她放一放:“你跟着田管事下去,去附近的市集看看有沒有賣紙紮的人偶,買一對過來。”
蓮心把紙錢交給玉石,跟着田管事下山,戚相思蹲下身子,伸手輕輕的撫過墓碑下的塵土,語氣很輕:“姨娘,我來看你們了。”
六年多過去木質的碑已經被風雨侵蝕了角,上面的字也有些模糊,戚相思能夠想到當年魏姨娘過世後阿鶯是想盡了所有辦法才能夠把她埋在這兒,這荒山野林,唯有旁邊的幾株桃花樹作伴。
“姑娘。”玉石遞了酒過來,戚相思從她手中接過,緩緩的倒在墓碑前,又接過一杯在墓碑旁的一處拔了從草的地方也倒了一杯,“玉石,你跪下,給五姑娘磕個頭。”
玉石一愣,戚相思看着她,玉石胸腔中悶堵的慌,提起裙子跪在戚相思所指的地方,磕了三個頭。
“玉石,這兒埋的就是你們齊府的五姑娘。”戚相思淡淡的開口,把酒遞給她,看着那酒水滲入土內,“她從小身子就不好,魏姨娘病逝後她把所有能變賣的都變賣的纔將魏姨娘安葬,之後流落街頭,還被人劫持上山,險些丟了性命。”
“我和她就在那山寨中認識,後來有幸逃出來,在永州生活了三年。”戚相思彎下腰輕輕拔掉長出來的草,是她親手在這個地方爲阿鶯挖的坑,把她埋在此處和魏姨娘作伴,“乞討的生活哪有那麼如意,時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她身子不好,根本經受不住這樣的生活,所以她經常生病。”
“我們沒有錢,討來的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生了病大多數時候都只能看天命,老天爺讓你活着,那就活着。”
玉石拿着杯子的手微抖,隨着戚相思往下說,她的呼吸都重了幾分。
“老天爺待她不公,明明那麼善良的一個人,卻要她遭受那些事。”戚相思把雜草輕輕一丟,“去年冬天,許多年沒有下雪的永州下起了一場鵝毛大雪,那時阿鶯病了,病的很厲害。”
玉石禁不住轉頭看她,戚相思垂着頭,瞧不分明她的神色:“那天的雪特別大,好像好把屋頂都給刮穿,接連數日高燒的阿鶯沒能熬過去,她死的時候,除了我之外沒人在她身邊。”
“玉石,你們齊府的五姑娘,就埋在這兒。”
玉石動了動嘴,開口的艱難:“姑娘告訴我這些,是爲何。”
“你跟了我半年多,我帶你做了那麼多的事,難道你不曾起疑。”戚相思擡頭看她,笑了,“你這麼聰明,我帶你去南縣的時候你就該有所懷疑。”
玉石心裡不是沒有驚撼,那姑娘爲什麼還要帶着她做這些事,還要告訴她這些事,她就不怕她回去之後告訴夫人麼。
“阿鶯讓我回去齊家,替她和魏姨娘認回弟弟,給她們討回公道。”戚相思握住胸口的墜子問玉石,“你不覺得這裡太寂寞了麼。”
玉石很快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姑娘想把魏姨娘的墓遷去齊家祖墳。”
她當然要這麼做,戚相思臉上噙着笑意,回頭看墓碑:“她們是齊家人,就該回齊家。”
玉石在齊家當差這麼多年,對齊府各房還是有些瞭解的,尤其是老夫人,把齊家的榮譽和麪子看的比什麼都重要的人,怎麼會答應姑娘把魏姨娘的墳遷回京都去。
“姑娘告訴我這些......”玉石並不是蓮心那樣年紀的人,她已經十八歲了,在齊府來說,當差十幾年已經算是個老人,她們這些伺候人的,還深刻了解一個道理,少說話,多做事。
小的時候帶她進來的媽媽就告訴她,裝傻充愣伺候好主子,到了年紀就算不外放主子也會看着體面給你尋個好的嫁了,笨一點頂多捱罵,聰明的卻容易受人忌憚,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我只身一人在齊家,需要個能幫我的人。”戚相思並不掩飾她的目的,看着她目光青澄,“給人做丫鬟,不論多風光也就是個伺候人的活,你離家多年,憑你一個人又如何能改變家裡的現狀。”
假如她弟弟要娶親,家中要大筆銀子時,在那個習慣了把女兒送去給大戶人家做丫鬟,換取生活好轉的地方,她同樣不能阻止年幼的妹妹被送走。
假如有的選,誰願意伺候人呢,她當年要是沒有被帶到齊府,現在這個時候她早已經嫁人生子,日子清貧些不算什麼,起碼自己能夠做主。
玉石嘴角微動,講不出話來。
“我不怕死,可我不甘心就這麼死了。”戚相思拿起一把紙錢扔向空中,擡頭看它們落下,輕輕道,“所以我也同樣也怕死。”
她能有什麼後援呢,靠誰去?從她帶着弟弟離開戚家那一刻,從她在萬縣怎麼都打聽不到舅舅家的消息,從她在山寨裡逃出來,從她到齊家,哪一步不是靠她自己走下來的。
所以她每次都得賭,賭她自己會贏。
玉石體會不到那種感受是因爲自己從沒有經歷過,沒被拋棄,沒流離失所,沒死裡逃生過,可她心裡堵得慌,尤其是想到那天在客棧裡看到姑娘的樣子。
“你可以回去告訴老夫人她們。”
戚相思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轉頭看她,臉上噙着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是在說一件極其輕鬆的事:“你跟着我,我不會虧待你。”
那感覺從心裡往上都堵到了喉嚨,玉石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描述不清楚自己的情緒,她低下頭看那墓碑,上頭的字模糊不清,顯然是刻的時候就偷工減料沒做好,而一旁埋着五姑娘的地方連個碑都沒有。
五姑娘已經死了,那她是誰。
在南縣時她們躲在草叢裡,那個被姑娘稱作是表哥的人叫了她一聲相思,玉石張了張嘴,那纔是她的真名?
“你不用急,回京都的路上還得二十來天。”戚相思舉着香拜着,蹲下身子插在地上,“你有的是時間慢慢考慮。”
玉石深吸了一口氣:“姑娘爲什麼選我。”
“當然是因爲相信你。”戚相思把餘下的紙錢撒下,回頭衝着她笑了笑,半年來她試了她這麼多次,知道了這麼多的事,現在再想走也遲了。
太陽升起時山坡這兒熱起來了,林子裡風吹着,供桌上的蠟燭已經被吹熄,這時田管事和蓮心回來了,蓮心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手裡還抱着兩個紙人,滿頭是汗道:“地兒太遠了,從這兒下去好幾里路,好不容易看到一個鋪子賣這個的,還讓人新紮的,膠水都沒幹透呢,姑娘這到底能不能用。”
玉石從她手裡接過紙人拿去燒,蓮心又從籃子裡拿出一些疊好的元寶銀子拿過去一併燒了,平日捲起一陣風,把這些燒盡的菸灰都捲上了半空,老人家說,這是收走了的意思。
戚相思留在那兒一直陪到了下午,她坐在墓碑旁低頭不知在說些什麼,臉上總若有似無的笑意,玉石和蓮心站的不遠處看她,蓮心有些好奇:“玉石姐姐,你說姑娘是不是在和魏姨娘說齊府的事。”
“也許吧。”玉石淡淡道,也許姑娘是想和阿鶯姑娘說說話。
“等我們回去就能搬去四宜院住了,之前與我一同入府的還羨慕我呢,能來內院伺候五姑娘。”蓮心聲音放低了些,“五姑娘可比其她幾位姑娘好相處多了。”
“這樣的話以後不能在府裡說。”玉石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覺得五姑娘好?”
“當然好啊。”蓮心回答的毫不猶豫。
玉石看着她微怔,隨即笑了:“那你可要對姑娘好一些。”
蓮心點點頭,跟着她一起看向那邊,戚相思將一包炒乾的杏仁果子倒在土裡:“阿鶯,你放心,下回來看你的時候,我一定帶你們回齊府。”
......
祭拜過後她們很快就要出發回京都,這時已經離開京都有一個半月了,惠州城已經入秋。
一路往京都,天是越來越冷,戚相思一路添着衣服,在通州陽縣時已經穿上了夾襖。
還有三四日就到京都城,傍晚時馬車在陽縣歇腳,張媽媽腰疼的受不了,還請了大夫過來看。
傷了腰就該臥躺休息,可馬車一路顛簸,回來時比去時還要快,沒病的都坐不舒坦,更何況張媽媽這樣,可要把她留在惠州城裡她又不肯。
趁着大夫來看的時候戚相思上街逛了逛,陽縣和南縣差不多大,但因離京都近又臨着官道,所以格外的熱鬧,這時辰滿大街都是人,還有來來往往的馬車。
“姑娘您看那兒。”蓮心朝着前面指了指,前面集市寬闊的地方是一座廟,進進出出的人很多,香火也十分的旺,忽然,蓮心又驚喜的叫了聲,“姑娘您看!”
戚相思擡頭看去,笑了,還真是遇見熟人了。
廟門口擺着很多攤子,買香燭的的最多,還有買平安符的,奇的是一個算命攤子旁邊開擺了個別的攤子,坐着個正經的少年,攤子上掛着義診二字,桌上藥箱布包一應俱全,後頭的小廝手裡還舉着一把傘,用來給少年遮陽的。
可沒幾個人上他這兒來,隔壁的算命攤子看不下去了:“小兄弟,你要不換一個地兒,你在這兒我都沒生意了。”
傅容擡手擦了擦汗,轉頭看他,細細觀察了一下他的五官,好心問他:“這位大哥,我看你眼圈發青,脣乾病白,不如我替你把個脈如何?”
“去去去,你搶我飯碗啊。”算命老兒嫌棄的催他快走,這還套用上他的臺詞了,什麼人呢,上廟門口來給人看病。
傅容被他罵的有些冤枉,一旁小廝看不下去了:“你說什麼呢,我家少爺那是爲你好纔要給你診脈的,你看你眼圈黑的。”
傅容忙阻止小廝繼續往下說,算命的哼了聲不再理他們。
“你怎麼不說人家印堂發黑,目光無神,脣裂舌焦,元神渙散呢。”
攤前忽然傳來笑吟吟的一句話,傅容擡起頭,一主二僕站在那兒,都在笑。
“齊姑娘。”傅容覺得很不好意思,那話不就是算命先生才說的。
“我說呢誰能在廟門口擺攤義診,原來是傅大夫。”戚相思看了看他這牌子,再看看隔壁算命先生的牌子,忍俊不禁,難怪人家嫌棄他呢。
“我看這兒人多。”傅容更覺得不好意思了,“過幾天就要回去準備考試,這不正好到了陽縣。”
“你要義診,還不如去茶攤旁邊比較好,這兒進出的都是香客,誰不是祈好運來的,誰樂意在你這兒聽你說他哪兒不舒服得吃藥呢。”戚相思指了指不遠處也有不少人的茶攤,那兒的人閒適,也有功夫坐下來慢慢聽人說。
傅容看了眼旁邊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立馬瞪了他一眼:“老夫可沒病!”
小廝忙給他拆攤子:“少爺,那咱們就聽齊姑娘的,去那兒,不在這裡跟他呆一塊!”
算命先生瞪他們:“趕緊走。”
蓮心上前幫忙搬了一把,把攤子擡到了茶攤邊上,傅容請戚相思在茶攤坐下:“齊姑娘是跟着商隊回來的?”
“我從惠州回來的。”戚相思比較好奇他去了哪兒,“你在哪兒走了一圈呢?”
“從通州去了咸陽,在永州走了幾處,快考試了就回來了。”傅容一路走走停停,都是三四日換一處,最長也不會超過六日。
攤子支起沒多久就有人來問診了,傅容有些佩服戚相思:“還是齊姑娘有辦法。”
“這哪算是什麼辦法。”戚相思笑的有些無奈,這就是常識啊,說他呆還真的是呆,廟門口來來往往這麼多人,誰有心思坐下來聽他講哪兒有病,茶攤這兒坐下的都是空閒的,自然能聚的起來。
“那我先過去了。”傅容起身過去給人看診,戚相思走出茶攤看向那邊,也就是在給人看病的時他纔不會顯得那麼呆。
......
逛完街市經過茶攤時義診的攤子還在,這時天色有些暗了,小廝盡心盡職的在給自家少爺打下手,戚相思看了眼坐在後頭的幾個病人,吩咐蓮心去附近買些吃的給他們送過去。
等她回到客棧洗漱後,天已經黑了。
陽縣的熱鬧並沒有持續的很晚,街上偶爾還有路過的馬車聲音,玉石端了一碗煮好的甜湯進來:“也不知道傅大夫那兒是不是收攤了。”
“那可不一定。”戚相思笑着搖頭,“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病人不走完,他肯定不會先離開。”
“那他豈不是要餓肚子。”蓮心眼巴巴的看着窗外,那神情把戚相思逗樂了,擡手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額頭,“怎麼,你還惦記上人家了?”
蓮心臉頰一紅:“纔沒有,我是想傅大夫那麼好的人,不應該餓肚子。”
“放心。”戚相思忍住笑,“他那麼好的人,一定會吃你送過去的東西。”
蓮心被逗的滿臉通紅,她才十來歲,哪裡真的知道什麼情啊愛的,就是純粹喜歡傅容那樣的公子,人善良又長得好看,玉石無奈的揉了揉她的頭:“還不快去換水。”
看着蓮心跑出去,戚相思臉上還帶着笑,玉石走了過來給她披上一件外套:“夜深了,姑娘彆着涼纔好。”
“再有幾日就回府了。”她要不細算時間,都不覺得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
“府裡肯定都已經安排妥當,姑娘出發的時候夫人那兒就已經派人收拾過了四宜院。”
戚相思擡頭看了她一眼,玉石正背過身去收拾牀鋪,這些天來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對待,好像惠州那一行並沒有發生什麼改變。
就是這一趟走的太急,在永州城內也沒有停留,否則她還能去看看小六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的怎麼樣,下次回去就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
令她沒想到的是,她所念想的,一會半會兒實現不了的事,在她回京都後沒多久就實現了,還是以她十分意外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