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家後宅的佛堂中,居中懸着一幅觀音圖。佛堂靠西有個小小的蒲團,桌上的木魚、鐘磬,花器、香爐、燭臺、無盡燈、供果盤陳設儼然,角落上還有一疊佛經。
觀音像下,李氏筆直地跪於蒲團上,神色深沉肅穆,手中正在燃燒的香釋放着縷縷清煙。
她口中喃喃默唸:“求菩薩保佑我的兒子一生平安,求菩薩讓太后開恩放過我兒子。我犯下的罪孽,自己承擔,菩薩想要如何懲罰,蘭溪心中絕無怨言。這次您就放過藍兒吧,我會終生虔誠的侍奉您,以贖蘭溪的罪過。”
不知何時,門外站了一個人,默默地看着李氏清瘦的背影。
“蘭溪。”
李氏回過頭來,看見自己的夫君,海穆然一臉肅容站在門外。
“老爺,太后怎麼說,藍兒……是不是一定要去和親……”
海穆然疲憊的面孔上浮現一絲複雜,欲言又止,想起太后所言,此事關係重大,牽一髮而動全身,李氏畢竟只是個婦道人家,有些話,不方便對她說。
思及此,他只是緩緩搖了搖頭。
李氏臉色頓時煞白,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夫君。片刻後,身子一下子失了力氣癱倒在地,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這都是她的報應,全是報應啊……菩薩沒有罰在她身上,難道要她的兒子來承擔嗎?
海穆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氏,他一直十分感激她,自從他正妻去世,她一直照顧着亡妻留下的一雙兒女。海英和海藍,都不是她所出,近二十年來,她卻一直視若己出,愛護之極。他也在幾年前因爲感念她的所爲,將她扶了正。可是,她卻對海藍愛護得過了分,簡直像是對待自己的眼珠子一般愛若珍寶,身爲一個庶母,她完全沒有必要對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這麼愛惜。
佛堂上掛着一副聯。
蓮花座下禮能仁,
貝葉行間修福慧。
他的眼神從李氏的面容轉到那副對聯,再回到她蒼白的臉上,上前去攙扶起她:“不要傷心了,孩子……自然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做父母的……聽天命吧。”
李氏是這樣賢德溫柔的一個女人,上蒼讓她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她卻常年照顧着別人的兒女,兢兢業業,應該是,他多想了吧……
七寶推開海藍的房門,看見他坐在桌前在想着什麼,怔怔地出神,七寶笑着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按說平日海藍絕不至於聽不見她的腳步聲,可是今日不知道爲什麼,他毫無察覺。
直到七寶的雙手矇住了他的眼睛。
海藍突然笑起來,手落在七寶的手上,七寶不禁一顫,海藍哥哥的手,從來沒有這麼冰涼過。
“七寶,身體全好了嗎?”他拉着她,坐在他身邊。
七寶笑得十分俏皮,溫柔畢現,“我全好了,海藍哥哥,你不用擔心我。”她把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小心地呵了兩口氣,“怎麼這麼冷,海藍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海藍深情地望着七寶,這麼一個小姑娘,全心全意依賴他,信任他,他怎能不爲她打算,沒有太后的首肯,這段婚事無論如何不能成功,除非,他帶她走——可是,七寶願意跟他走嗎,丟開這裡的一切,包括賀蘭家的生活。
七寶已經離開麗水好多年,她還能否習慣,沒有僕從,沒有小姐身份的日子。海藍不知道,他心裡也沒有把握,但是,他願意嘗試一次。
“七寶,海藍哥哥想問你一件事情,你,想離開賀蘭家嗎?”
七寶疑惑地看着海藍,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如果我說,我想帶你走,但是——”他阻止了七寶想要說出口的話,繼續說下去:“跟我在一起,也許不被人祝福,不能進海家,我們只能做一對平凡的夫妻。丟開海家的一切,我什麼都不是,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剛開始,可能會吃苦,你害怕嗎?”
七寶看着他,眼神澄澈,她當然不喜歡吃苦,但是,跟吃苦比起來,她更加害怕的是,喜歡的人,依靠的人,再次丟下她,這種被丟棄的感覺,遠遠不是生活在福窩裡的人可以想象,她俯下身,把臉頰輕輕貼在他的手背上:“海藍哥哥,我願意跟你走。七寶有手有腳,不會餓死的,不需要海藍哥哥你養活我。”
海藍輕笑,拍拍她的頭,“傻丫頭,哪裡會有那麼慘,我雖然積蓄不算多,也夠我們不愁吃穿好幾年,不至於餓死你。”
七寶擡起頭:“海藍哥哥,你耍我啊?”
“我沒有耍你,我是真的在問你,是不是真的願意,跟我走,嫁給我,過一輩子。”
七寶笑靨如花,一下子滿室生春,“只要你不丟下我,七寶絕對不會離開你。”
海藍心裡十分感動,眼眶溼潤了,但他絕不會在七寶面前落一滴淚,他眨眨眼睛,很快又是笑模笑樣,“七寶,我回去見見爹孃,等我回來,我們就走。”
七寶突然不敢置信地盯着海藍。
她發現了不對,海藍的身體越來越冰涼,可是他的神情卻無異狀,笑意還在,只有一雙嘴脣紅得發豔,十分駭人,他突然停住不語,僵直了身體,一股血從他的嘴裡緩緩流出。
“海藍哥哥!”七寶驚恐地拉住他的身體,企圖挽回頹勢,可是,明明剛纔還在跟她說話的,明明剛纔還好好的,怎麼會?!眼看他整個人後仰,七寶想要抱住他,可是卻被他身體的重量整個拉倒,連她也一下子摔倒在他身上。
“你怎麼了?”她的手上沾滿了血,急急想要去止血,可是卻發現他嘴裡的血越涌越多,沾滿了她的前襟。
“來人啊!快來救人啊!”她扭頭向門外喊着,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驚惶和恐懼。
這一刻,海藍猝然倒地的模樣,一直在她腦海裡定格,深深烙印着,無法磨滅。
人來來去去,侍女,僕人,管家,大夫,直到賀蘭雪回來,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七寶像是沒了反應,始終問什麼都不回答,就是盯着海藍的臉不放。
賀蘭雪擔憂地握住了她的手,七寶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辨別站在眼前的男人是誰,可是大腦突然顯得力不從心,她究竟是怎麼了,在做噩夢嗎?
“把他送回海家。”賀蘭雪吩咐管家。
七寶驚慌失措地看着他,突然聽懂了他在說什麼,彷彿生了一場大夢,此刻突然警醒,她推開賀蘭雪就要阻攔住那些人,不允許他們靠近海藍。
“七寶,他已經死了,你攔着,也是要將他送回去的。”賀蘭雪的聲音,在她耳邊炸雷一樣,明明不高,可是話中的意思,卻無比的殘酷。
七寶無法反對,不能反駁,因爲她不是海藍什麼人,她阻擋不了,海家人將海藍帶走,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木雕泥塑一般,沒了感覺。
不能相信,剛剛還好好的,對着她說話,那麼溫柔,那麼親切,可是她竟然片刻之後,就再也叫不醒他,爲什麼,這一切都是怎麼了,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他呢,說過要一輩子陪她,爲什麼現在突然一下子,不理她,不睬她,像是根本看不見,聽不見,不對她說話,也不對她笑,更加不陪她,她像是一下子不會思考了,究竟是誰在欺騙她,爲什麼一個一個,說了話又不算數,誓言是可以隨便發的嗎?
爲什麼這麼突然,離開她……
七寶跪倒在地,彷彿有人在她心窩上捅了一刀,痛意難當。
賀蘭雪不忍地看着她,想要抱她起來,可是她卻蜷縮到角落,不讓他碰一下,像是躲避什麼瘟疫,瞧也不瞧他一眼。
“去叫玉娘來,陪着她。”賀蘭雪的眼神充滿了憐惜,聲音也恢復了一貫的溫柔。可是,七寶已經看不到,也聽不到,完全忽視了他這個人。
之後的幾天,一直是賀蘭雪和玉娘輪流陪伴着七寶,可是她一直不說話,不吃飯,連笑也不笑一下,就像是一個乖巧的木偶娃娃。跟她說什麼都沒有反應。
玉娘照顧她睡下,幫她蓋好被子,“七寶,睡吧,等你睡醒了,一切都會好的。”
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愛情從天而降,又突然被老天收回,何其殘忍。玉娘嘆息了一聲,輕輕掩上了門。
黑暗中,七寶睜開了眼睛。
她穿起衣服,又從牀上爬下來,蹲在牆角蜷縮起來,直愣愣地望着莫名的虛空。
這幾天,她總是這樣,一沒有人看着,就如此。
直到黑暗中亮起了蠟燭,顏若回站在她面前,七寶擡起頭,眼神緩慢而漠然,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
顏若回露出一個笑容,在燭火下顯得十分溫柔的模樣,“想不想跟着我,去看一個真相?”
七寶不理他,根本都沒有要跟他說話的意思。
顏若回將蠟燭放在一邊,將七寶抱了起來,“跟我去看看吧,看到了,你就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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