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賀蘭府以前,七寶還去找了一個人。
海藍。
她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個小酒館裡,那時他們也經常偷偷溜出府來,結伴同遊。
她找到海藍的時候,他面上還帶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過。他看着她慢慢地走過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她的臉上。
他的眼睛發直。人也似乎醉得厲害。
她坐在他身邊,一時奇怪,爲什麼自己的心會這樣平靜。
“爲什麼?”
他從重逢開始,對於這個問題,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心心念唸的,是她爲什麼會不認識他,爲什麼毫不遲疑地,投入了別人的懷抱。
對他的真心,視而不見。
七寶沒有回答,卻問他:“我娘,是不是在宮裡。”
海藍置若罔聞,“我問你,爲什麼!”
“我受傷被人挾持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得了傷寒,要被送去離城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失去記憶,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海藍哥哥,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我一直一直在等,可是你都沒有回來。”
“現在你回來,還有什麼意義?”
海藍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從他的眼睛裡看不見怨恨,看不見憤怒,只看見一片黑暗。但是因爲她的幾句話,重又燃起了希望。他突然激動起來,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顫聲道:“你說,我們還有機會在一起是不是?”他的聲音已經喝酒喝得嘶啞,連身子都因爲激動而顫抖不已。他抓着她的手,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七寶看着他充滿希望的眼睛,慢慢地、堅定地搖了搖頭,“過去的一切,已經沒了。”
海藍怔怔望着她:“沒有了?”
七寶沉默着,很久很久也不說話,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鼓作氣將自己的真心告訴他,她一字字道:“因爲我的心,已經變了!”
海藍像是突然被人重創,身子一震,愣愣地看着她,沒了半點反應,沒了半點聲音。
七寶艱難地笑笑:“我知道,真話永遠傷人,但是,我不想騙你。”
海藍的手握得很緊,七寶感覺自己的手幾乎要被他捏碎,他斷續地道:“你……你……真的愛他?”
七寶點了點頭。
海藍看着她,眼前還是令他魂牽夢縈的那張清麗絕俗的面孔,他的耳畔彷彿又響起當初她溫柔乖巧的軟語輕笑,不過短短的兩年,她所說所想,就已經離他遠去,捉摸不定,觸碰不着。
爲何她轉眼間就已變得如此陌生,讓他連認都不敢認。海藍那雙愛笑的眼睛也變得空空洞洞,他茫然凝視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他反反覆覆顛來倒去地將好字說了許多遍,七寶始終不言不語,不作任何解釋。他終於鬆了手,喝了一杯酒,纔像是鎮定下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纔是你們中間多餘的那個人,不過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七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她在想,若是當年他沒有走,若是他一直陪在她身邊,她是不是至今跟他在一起,不會愛上賀蘭雪,不會面臨如今這兩難的局面。她作出決定的時候,竟然是半點沒有想到海藍的,這時候她才明白,海藍只是過去,一段隨着她的記憶而消失的過去。她對他,甚至連抱歉的情緒都少有,她本不欠他什麼,走的人是他,丟下她的人也是他,現在再追悔,又有什麼用。
她找他,不過爲了一個交代,不過爲了他口中曾經提到過的,囑託他照顧她,保護她的那個人。
如果這個人當真存在,那是不是,就是海明月。
女人一旦變了心,當真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海藍動也不動,就像是已經傷透了心,卻還記得問她,“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麼?”他的心裡,可能猶自還抱着一絲希望,一點微薄的可能。
“我要進宮。”七寶咬着嘴脣,緩緩接着道:“我要見她。”
這句話,海藍像是已聽不見,不會聽,他沒有聽到自己想聽的話,只能接着喝酒,喃喃道:“賀蘭雪,我本該殺了他的……”
七寶吃驚地看着他,“若是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再喜歡你,是我錯了,就當是我對不起你,不要責怪我哥哥!”
海藍突然笑起來,笑得很酸楚,嘴角彎起熟悉的弧度,可是七寶還來不及想起往日他開朗的笑容,卻覺得他此時的笑容裡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也不知是對世事無常的譏笑,還是對七寶這般緊張賀蘭雪的譏笑,或是根本,就是對他自己的?
“什麼對不起,什麼對得起?我本不該這麼蠢,本不該徒自惹人厭煩!”
“戰場上,我總想着,要早點回到你身邊,因爲你在等我,原來這些,不過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聲音顫抖,沒有繼續說下去。也許他想說,早知如此,就根本不該離開。也許他想說,早知如此,離開了就根本不該回來。也許他想說,早知如此,還不如戰死沙場,總還懷着一份希望。也許,他根本是想說,早知如此,當初不必相識。
他沒有說下去,七寶也永遠不能知曉,他想說的,到底是什麼。令他痛悔的,究竟又是什麼。她只知道,她的感情不是善舉,不能隨便施捨。感情是沒有定數,沒有原則,沒有道理可講的。她肯做的,能做的,不過是對他坦白。
“你想進宮?”
七寶回過頭來,一位錦衣公子站在身後。
他目光直視着她的眼睛,像是在探尋她的真心。七寶誠實地點頭,“是,我想進宮。”
勃日暮坐下來,絲毫也沒在意,這桌椅是否已擦拭乾淨,這地方,是否配得起他高貴的身份,他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些上頭,他已聽見七寶對海藍說的那些話,此時他心裡忽然覺得有點酸酸的、悶悶的,慢慢地舉起一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他沒有問她,進宮做什麼,不管她到底是想要做什麼,是爲了見她母親一面,還是對孔家的仇恨不能忘懷,他都可以預見,她進得去,未必出得來。
不是未必,是可能再也出不來。
他忍不住試探地問道:“你也許不知道,宮裡……”他正不知該怎麼說,七寶已打斷了他的話,淡淡說道:“不管那裡如何,我都非去不可。”
勃日暮看了一眼低頭不語,只顧着喝酒的海藍。他正在拼命想將他自己灌醉,藉以排遣那無可奈何、無法忘記的痛苦,他迅速移開眼睛,沉聲道:“如果你真的要進宮,我可以安排。”
七寶的眼神顯得很詫異:“你爲什麼要幫我?”
勃日暮笑了笑,笑得很苦澀:“我不是幫你,我是幫我自己。”
幫助自己,恢復理智。
“我要成親了,七寶。”
明親王世子勃日暮,已請旨賜婚,娶賀蘭家長女。
七寶愣了愣,似乎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對她說這些,她只笑了笑,“恭喜世子。”
她竟然說,恭喜世子……勃日暮忽然大笑了起來,大聲道:“聖旨還沒下,我還沒告訴別人,這是我收到的第一句恭喜!值得紀念!”他很快地仰頭喝完—杯。
海藍已伏倒在桌上,酒壺已空,他手裡還是緊捏着酒杯,喃喃道:“是啊,這是一件喜事。”
勃日暮目光轉向店門外的一片黑暗,緩緩道:“你不用感謝我,我本就欠你一回,這回,我們兩清。”
“你……什麼時候想動身?”
“我還有事沒有做完。”七寶臉上的笑容瞬間轉爲勉強。
勃日暮收回視線,低頭轉着手中的酒杯,像是一下子對這酒杯着了魔,良久才道:“我等着。”
直到七寶走了出去,他也沒有擡起頭來。
海藍的拳頭緊握,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強迫自己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他明明恨不得立刻追出去,乞求她不要走,留下來,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挽回,讓他彌補,讓他們可以在一起。可是,他最終還是倒在桌子上,像是喝得爛醉的人,因爲他已明白了她的心,因爲她已經明確的,拒絕了他。
他再沒有資格,這麼做。
……
此時此刻,坐在馬車上,七寶不敢再往回看一眼。
賀蘭雪沒有再挽留她,他已經對她死了心是不是,七寶輕輕靠在窗口,這一回,哥哥是不會再原諒七寶了,對不對?
明明那麼想留下來,卻爲什麼,不能隨心所欲,爲什麼,有一種無形的強大的力量,阻止她回頭。
健忘的人,才健康。悲傷只是一時的,時間可以將一切撫平的不是嗎?七寶拼命告訴自己這些,拼命警告自己不要回頭去看,她的眼前還是瞬間模糊,淚流滿面。
要忘記,一定會忘記,可是,怎麼忘記,如何忘記……忘記真的如此簡單?如此容易?
七寶一遍一遍擦掉自己的眼淚,可是淚水還是不斷地涌出來,像是再也停不下來,她知道自己是永遠也無法忘記他。看到賀蘭雪那時的眼神,七寶覺得自己是十惡不赦,壞到了極點,她是這麼自私,這麼惡毒,怎能忍心害他那樣難過?她寧可這世界上沒有自己這樣的人,她寧可自己立刻死去,寧可自己的心不會有感覺,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無知無覺,沒有感知。
看到他轉身走出去,不再回頭。她已無法再忍受這種錐心的難受,她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這麼做纔是對的,這樣纔可以救該救的人,走她該走的路。但是她本來還以爲自己可以忍受,可以承受,可以忘卻,卻未曾想到,讓他難過,讓他痛苦,她自己受到的報復又何嘗好過。
不知道賀蘭雪有一天是不是會忘記七寶這個人,這樣他一定就不會痛,不會難過,不會再傷心,可是隻要想到他有一天會不記得她,哪怕是表現出一點對她的冷淡,她心裡又像是刀在割,她明明,明明希望他永遠愛着她,永遠記着她,怎能違背自己的心意,大度地說希望他可以找到更好更值得他愛的人,她明明不能這樣想,明明……情願自己被火燒,被雷劈,也不要被他遺忘,不要被他所拋棄……
可是,拋棄感情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她怎能如此自私,既然知道進宮以後不能全身而退,爲什麼不乾脆斷了他的希望,斷了他的愛戀,徹徹底底了斷他的想念。她沒什麼好報答他的,只是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能拖他下水,她寧願他什麼都不知道,寧願他以爲,她在埋怨他,痛恨他,束縛了她,也好過,他爲了她,陷入到更可怕的災難中去……
她的身份,從來沒有爲她帶來任何的幸運,從來都是,災禍。
可是,如果她不是孔家人,不是七寶,她也許,不能與他相逢,也不能爲他所愛。所以,她不曾後悔,不曾怨懟,這是她的命運,不能逃避,只能接受。
不管等着她的是什麼,她必須,活得很好。
明明已經擦掉了淚水,爲什麼眼前還是這麼模糊。
卻原來,大雨傾盆,在半空織成一面無可逃避的網,籠罩着所有的一切,七寶扯動嘴角想笑,奈何半點笑不出來。
馬車出發的瞬間,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緊接着,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她忽然發覺,有一個人癡癡地站在雨中,正癡癡地在瞧着她。
他月白色的袍子都已溼透,身上只餘下一片沉重的陰影。雨水從他髮絲流下來,流過他的額頭,流過他的眉梢,流過他的眼睛,流過他的下顎,垂下衣角,他卻始終只知道癡癡地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七寶心中一痛,想也沒有再想,就要跳下車,可是等她的手指碰到車簾,她愣住了,理智回到她身上,她一下子軟了身子,跌坐下來,既然已經下了決定,就算會後悔,也,決不回頭。
曾經以爲自己已足夠堅強,堅強到可以忍受離別,離別時不會落淚,爲什麼眼前還是一片模糊。
七寶撲到窗邊,看着外邊,他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只是癡癡地望着,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麼都已瞧不見,什麼都不在乎。
馬車終於行駛,而那個人,也漸漸地從視野中隱去了影子。
夜色下,一駕馬車孤獨地倘佯在道路正中,彷彿漫無目的的一葉小舟,七寶坐在車內,最終,泣不成聲。
何苦還念,往昔相依相伴。
不思量,曾否相戀,昔日一切,已難再現。
驀然回首從前,才痛覺,相依已成遙遠。
一切繁華,在回首間,褪色成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