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紅暈映照在琉璃湖面上,輕風徐徐拂過,微波盪漾,幾隻蜻蜓在湖面上急速掠過,扇動着翅膀時上時下的滑翔。腰間的小黑唧唧叫了兩聲,我打開竹筒的蓋子,小黑跳到我掌心上,兩條小觸鬚無精打采地耷拉着。
“小黑,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又怎會有這一切。”玉堂春之下,如果不是小黑的叫聲引來北凌飛的騎虎將軍,我和他又怎麼會相遇。小黑唧唧地叫了兩聲,叫聲也沒以往的洪亮了,“你看,就連你也分不出來是嗎?凌飛來了,你會叫,凌羽來了,你也叫,真是淘氣。”
小黑又唧唧迴應了兩聲,兩條後腿一蹬,便跳進了草叢裡。
夏天已經過去了,秋天已悄然而至,原本鬱鬱蔥蔥的琉璃湖畔,現在已是一片秋色。傍晚的這個時候,有幾分涼意。我嘆了口氣,雙手抱緊了肩,坐在湖邊靜靜地望着山後那緩緩下沉的夕陽。
身後傳來一陣踩踏落葉的沙沙聲,我回過頭,宋莘莘正攙扶着一名婦人,朝湖邊走來。
“師妹,元夫人想要見見你。”宋莘莘扶着元妃坐在我身旁,自己站在她身後。
兩年多前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雖是布裙荊釵的打扮,但那身樸素的打扮卻絲毫掩飾不了她的風姿綽約。可如今,她的兩鬢已現絲絲白髮,眼睛越來越不好,兩丈外的東西便看不清了,經常需要人攙扶,額上也佈滿了細細的皺紋,盡顯滄桑。
元夫人朝我笑了笑,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早就知道寧姑娘了,只是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卻是在這般情況下。”
我無聲地笑了笑,繼續望着遠處那快消失的夕陽。
元妃在我身旁坐下,也望着那夕陽,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才輕聲道:“二十多年前在大悲寺,當渙塵大師告訴我,我懷裡的孩兒是佛祖賜生時,我便知道,他的一生將會荊棘滿途。我希望是大師弄錯了,我不要我的孩兒身負什麼天下蒼生的重任,我只希望他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過着簡單快樂的生活。我甚至自私地想,我要帶着他離開墨淵,遠離一切紛爭。生產的時候,我痛了三天三夜,流了很多血,渙塵大師親自誦經祈禱,在我感到絕望時,那一聲響亮的嬰啼,又燃起了我的希望。他的身上,有一個蓮花印記,下了一個多月的雨停了,陰霾已久的天空也放晴了,一片紫氣在寺外繚繞,這個孩兒果真是佛祖賜生。而這時,腹中竟然又是一陣劇痛,我又誕下另一名嬰兒。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懷的居然是雙生子,連宮裡那些大夫都沒把出雙喜脈。凌飛出生時,沒有像凌羽那樣大聲哭啼,一開口就是咯咯笑了幾聲,把我嚇了一跳。我何德何能,竟得上蒼厚愛,賜予我兩個孩兒。那一刻,我知道我不能再自私了。爲免皇后加害,幾番思量之後,我忍痛將凌羽偷偷交給渙塵大師,就連他的父皇也不知道自己還有這個兒子。”
她的聲音很平靜,很柔和,在說他們出生時,語氣裡還帶着欣喜,臉上是母親特有的慈愛,似乎她說的事只是不久前才發生的。
“我帶着凌飛回到宮中,心裡卻無時無刻不在牽掛着凌羽,而面對着凌飛時,我又感到深深的歉疚,因爲,在這座看不見刀劍的宮牆裡,凌飛面對的,卻是危機四伏的陷阱。或許正是因爲這樣,我對凌飛百般放縱,溺愛無度。儘管我已處處小心,可是,在他快五歲那一年,仍是被皇后有機可乘。我悲痛欲絕,也對陛下絕望了,他明知我們母子倆受皇后迫害,卻因爲需要仰仗皇后的勢力而不敢公然開罪她,這讓我對他徹底死了心,我知道我一日不死,皇后是不會放過凌飛的……”
我平靜地接過了話題,“於是,你故意讓皇后得手,然後佯裝中毒身亡,一來你可以趁機逃離這個牢籠,二來又可以讓陛下記恨皇后,也讓他對你內疚一輩子,爲了彌補這一切,他會讓你的兒子繼位。”
元妃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是。寧姑娘心裡一定認爲我這個做母親的,厚此薄彼,兩個都是我的兒子,而我卻可以狠心將凌飛推上浪尖,獨自面對各種陰謀迫害,自己卻躲在一旁逍遙快活。”
我沒有看她,只面無表情地道:“我確實這樣想過,不過,你又何曾逍遙快樂過了,正如你所說,兩個都是你的兒子,你在割捨時的痛苦,有又誰能體會。你每日都活在煎熬中,這麼多年來,什麼罪過也贖清了。元夫人,你不必再內疚,沒有人責怪你,你會這樣想,那是因爲你自己心裡面一直在怨自己。凌飛雖然走了,可是他並沒有帶着遺憾走,他絕不希望看到你每日在歉疚中渡過。”
元妃定定地望着我,兩行清淚又從她臉上滑落,宋莘莘急忙遞上帕子,“元夫人,大夫說過你的眼睛不可以再流淚的。”
元妃擦了擦眼淚,又朝我道:“寧姑娘,你不怨我,我很欣慰。只是,凌羽,我不希望你誤會他,一切都是我的錯,他也不容易,從一開始他便……”
我淡淡地打斷了她,“元夫人,對於我來說,凌飛只是離開了,他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我愛的人,只是凌飛,以前是,今後也是。天色不早了,元夫人請回吧。”
對這位元夫人,我談不上喜歡或討厭,她是凌飛的母親,我本應和她親近,可正如她所說,我心裡確實對她有過怨懟,恨她狠心將凌飛置於險境,可我也明白,她也只是迫不得已,喪子之痛,她的痛又豈會比我少。正是這種怨懟情愫,讓我對她有種抗拒,以至語氣也有點冰冷。
元妃黯然地點了點頭,在宋莘莘的攙扶下離開了。
遠處山後的夕陽已沉下,最後一抹紅霞也快要消失了,天與地變得混沌起來,我的視線漸漸一片模糊。
“喂,你怎麼了?”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愕然轉頭的時候,兩滴溫熱的淚從眼中掉落,那人又驚呼道:“咦,你竟然會哭?”
我定眼一看,一個白色的身影此刻就坐在我身旁,正疑惑地盯着我的臉,像是看到什麼新奇的事物,“你……是你?上官逸?”
“是我,怎麼了,見到我很奇怪嗎?喂,沒想到你竟然也會哭,你哭什麼?”
我定定地望眼前這個人,若不是他突然又出現在我面前,我幾乎將他忘記了,“上官逸,真……真的是你。”
上官逸伸手在我臉上輕輕抹了一把,柔聲道:“怎麼了?”
凌飛的死,狄靖的叛變,讓我萬念俱灰,一個是我最愛的人,一個是我最信任的人,如今一個死了,一個走了,昔日溫馨歡樂的覓蘭居,如今已變得冷冷清清。至於宋莘莘,原來她一直深愛着的人是北凌羽,而北凌羽卻是那個與我緣分天定的人,或許這層關係讓宋莘莘感到尷尬,讓兩人之間產生了隔閡,自從我回到琉璃湖,她雖也來看過我,但每次總是行色匆匆欲言又止。而我也謝絕了幫主等人的探視,每日只靜靜地坐在湖邊,回憶着過往的種種。
現在驀然見到這個舊相識,讓我心頭突然一熱,忍不住靠在他肩上,放聲哭了出來。
“喂喂喂,你……你……唉,女人真是麻煩。”上官逸有點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身子本能地一縮,隨即僵硬地挺着,動也不動。
我伏在他肩膀上久久地哭着,直到哭累了,眼睛也腫了,這才發現他那潔白的衣袍已被我弄溼了一大片。他不滿地盯着自己的肩膀,皺着眉不悅地道:“女人就是麻煩,動不動就哭鼻子,可我倒沒想過你竟然也是這樣。”
我歉意地望了他一眼,抹掉臉上的淚,正色道:“上官逸,看在相識一場,你帶我離開這裡吧。”
上官逸詫異地望着我,問道:“離開這裡?你難道自己沒腿?”
我搖搖頭,“我……我被禁足了出不去,你帶我離開,上哪都行,只要離開這裡就可以。”
上官逸定定地望着我,“真的?你真的要我帶你走?”
我斷然點了點頭,“是,我不要再留在這裡。”
“可是這谷裡防衛深嚴,我帶着你,走不出一里路。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想辦法自己去到谷口,我方能確保帶你離開。”
“真的?那好,明日這個時候,你在谷口等我。”
上官逸眼中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好,一言爲定。”他猛然起身,腳尖一點躍進林子裡,幾個閃身後便消失在暮色中。
我立即往主峰走去,敲開了宋莘莘的門,“師姐,幫我一個忙,我要離開這裡。”
宋莘莘瞪大了她的杏目,愕然地望着我,“師妹你……你也知道的,凌羽殿下下過令,你不可能出谷的。”
“我知道,所以我纔要你幫忙。”
自從我回到琉璃湖,北凌羽便向幫中下過命令,除非是他親口下令,否則我不能出谷半步,即使有令牌也不行。我曾讓夏老爹幫我偷過夏幫主的令牌,可北凌羽顯然也想到這一點了,一到半山腰,我便被擋了回來。
“我……不,師妹,你難道不明白凌羽的苦心嗎?他不讓你出谷,就是怕你在外面遇險,如今江湖上懸賞飛羽幫聖女的懸賞令多了去了……”
“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應對。”
“可是,你和凌羽的婚期將至,你要去哪?”
正是因爲婚期將至,我纔想離開。北凌羽爲免朝野猜疑,決定如期舉行大婚,雖然我們只是掛名夫妻,但他說他願意等我,也願意保護我一輩子。
“師姐,你知道的,我忘不了凌飛,我不想再留在晉陽,這裡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我過往的種種,師姐若是還將我當作妹妹,便幫我這個忙。”
宋莘莘猶豫地望着我,“可是,就算有令牌,你也出不去的。”
“不用出谷,我只要到谷口就行。”
我堅定地望着她,宋莘莘盯着我良久,那雙漂亮的杏眼裡閃動着複雜的神色,最後,她終於點頭道:“好,我幫你。”
黃昏再次降臨,琉璃湖畔,我站在岸邊,最後一次看着這醉人的景色,當夕陽開始沉到山邊,我將腰間的小竹筒打開,將小黑放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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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我要走了,可是我捨不得他,你留在這裡,替我好好陪着他。”
小黑唧唧叫了兩聲,兩條小觸鬚輕輕抖動了幾下,後腿一蹬,跳到地上,再次叫了兩聲後,跳入草叢中消失了。
我將小竹筒掛在樹杆上,最後望了一眼籠罩在霞光之中的琉璃湖,轉身離去。宋莘莘已在覓蘭居等着我,御鳳已被我放在桌上,桌上還有幾瓶酒,是我留給夏老爹的。我朝她點了點頭。兩人邁出覓蘭居,往逍遙谷谷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