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月?”朔麒雲擡頭朝窗子的方向望來。
我定了定心神,在臉上擠出笑容,一陣風似地朝內堂走去,依偎在朔麒雲身旁坐下。
“麒雲,你有客人?”
朔麒雲淡淡笑了笑,“嗯,兩位故人。”隨即皺了皺眉,低聲問道:“怎麼臉色這麼差?頭還痛嗎?”
我笑着搖了搖頭,往他身邊靠了靠,“沒有,只是昨晚打雷,沒睡好。”
朔麒雲點頭,目光又朝西首的兩人望去,我也隨着他目光,望向那兩人。千洛仍如以往那般美麗,幾年不見,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她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詫異得停下了替北凌雁捶背的動作,直到我朝她甜甜一笑,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將臉別過一邊。
我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到北凌雁臉上,臉上雖努力保持着微笑,可心中卻一陣驚駭。昔日溫文爾雅的三殿下,如今竟然滿臉醜陋的痘皮,整張臉沒有一處光潔的地方,雙眼一片渾濁不清,再沒有絲毫往昔那意氣風發、才思敏捷的神采。難怪飛羽幫一直沒有發現他的蹤跡,他現在這模樣,就算大搖大擺地走在晉陽大街上,也不會有人認得他,就連他的聲音,也變得沙啞難聽。
而北凌雁,望着我也是一臉茫然,神色複雜。
見我一直盯着北凌雁那張醜陋的臉看,朔麒雲笑了笑,朝我低聲道:“別怕,他只是中了毒而已,並不是麻風病。”
那兩人聽了這話,略顯尷尬,一時沒有再說話。
朔麒雲朝北凌雁道:“你們可以在這兒暫住一段時間。至於剛纔說的事,我考慮一下。”
兩人會意,千洛扶起北凌雁,朝朔麒雲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極力按捺着衝上前將北凌雁碎屍萬段的衝動,我替朔麒雲倒了盞茶,“我們推遲迴祁丹,便是因爲這倆人?”
朔麒雲輕輕嗯了一聲,拿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我漫不經心地問道:“那男的長得這麼難看,可那女的卻貌若天仙。對那男的倒是情深意重,也算難得。”
朔麒雲臉上流出一絲厭惡和不屑的蔑視,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又問道:“看他們這落魄樣子。來這兒是有事相求於你吧?”
“嗯,想讓我繼續支助聖焰教。”朔麒雲懶懶地道,“可他也不想想,如今他於我,還有何價值可言?憑什麼要我繼續資助他?”
“那你怎麼不把他趕跑。還留他在這兒?”
朔麒雲不在意地笑了笑,“不過多兩張嘴吃飯罷了,先留着,或許以後還有用處,墨淵官府一直在懸賞這個人呢。”
爲了不惹他起疑,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屋外仍下着雨。天色是灰濛濛的一片。朔麒雲望着外面淅瀝不停的雨,眉頭微蹙。我正打算起身回自己屋裡,朔麒雲忽然將我拉入懷中。
“真討厭這種雨天……”他將下巴抵在我頭頂。低喃道:“真想找個永遠不下雨的地方定居。”
彷彿抱住一塊大理石,他的身體堅硬且冰冷,讓我從心底裡打了個寒顫。他從來不喜歡雨天,他曾說過他的母親去世那晚後,一連下了近一個月的雨。自那之後,他最怕的就是雨天。
靠在這個“我”深深愛着的男人懷中。我閉上眼,在心裡告訴自己,在我重新回到墨淵,回到北凌羽身邊前,我只是惜月,不是寧萱。
睜開眼,將他摟緊,我笑着道:“傻瓜,永遠不下雨,哪來的莊稼收成?我們又不是五穀不沾的仙人,豈不活活餓死了?”
朔麒雲輕笑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赤霞雖長年冰天雪地,倒是極少下雨,墨淵溫暖如春,卻雨水不斷,看來世間終是沒有盡如人意之事,也沒有無憂樂土。”
我的心跳了一下,當年他的母后去世不久,在晉陽雲府的四季廬裡,他曾感慨,“若能拋卻世間煩惱事,飲盡世間瓊漿玉液,這樣的人,真的能蛻盡毛骨化作仙嗎?”
過去兩年,他曾提過數次他母親對他的殷切期望,她傾盡自己畢生之力,爲他謀求一統天下的途徑,在他身上傾注了她全部的希望和野心。只是,這樣的希望和野心,也讓他承受了莫大的壓力。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一統天下這個美好的夙願,只是他母后的意願而已,而不是他朔麒雲想要的。
“麒雲,若是……若是真有那麼一個地方,從不下雨,也沒有寒冷的長冬,沒有戰亂,沒有紛爭、沒有勾心鬥角,你會放下這裡的一切,去那裡生活嗎?”
撫在我長髮上的手頓了一下,輕聲道:“會。”可隨即又道:“可世上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戰亂、就會有紛爭、就會有勾心鬥角。”
我擡起頭,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裡閃動着冷厲的光,深不見底,靜靜望着窗外淅瀝的雨,“你知道爲什麼嗎?”不待我回答,又自顧道:“因爲有人的地方就有慾望,有慾望就會有爭奪,爭奪他想要的一切,名、利、權、資源……所有的一切,人的慾望無窮膨脹,無休無止,就算今日我不去奪別人的,明日也會有別人來奪我所有的。這世間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人間樂土,你所看到的繁華盛世,都是靠戰爭和掠奪換來的,誰夠強大,誰可以在爭奪之戰中擊倒對手,誰便可以攀上那權力之巔,統治四方。當這天下只有一個霸主,千千萬萬臣民對其臣服之時,這個天下才會有真正的安穩。”
“可是,這樣的安穩又能維持多久?被奪走家園的人,縱然此時不得不匍匐在霸主腳下,可他們會心甘情願嗎?他們或許會表面屈從,實則忍辱負重,靜待復仇的時機,到了那個時候,天下又是一場浩劫。”
“說得對。世間從來沒有真正的安穩,所謂的安穩,不過是大戰之後短暫的休養生息,待元氣一恢復,首先強大起來的一方,又再捲土重來,開始新一輪的掠奪,周而復始。所謂的天下太平,不過是癡人說夢,不過是強者在奪得天下後愚弄百姓的措辭。”
“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還要去奪這天下?”我一時迷茫。
朔麒雲一時沉默,似是在思索,修長冰冷的手指穿插在我的長髮中輕輕摩挲。“爲何嗎?至高無上的權力,芸芸衆生匍匐在腳下,生死予奪,睥睨天下,這難道不是每個強者夢寐以求。窮其一生去追求的嗎?爲了擁有這一切,我連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也捨棄了,我必須盡我所能,去奪我所能奪的。”
“可我不懂,如果你本已擁有了你認爲是最珍貴的東西,爲何要捨棄它。捨近求遠,去追求那於你來說只是錦上添花的權勢?難道這一切,比你所認爲的最珍貴的東西還要珍貴?所以你棄之如敝履?”
長髮上的手忽地一頓。緊緊地攥着我的長髮,就連他的呼吸也似停頓了一瞬,冰冷的身體有極輕微的顫抖。他在新婚之夜親手“殺”了他最愛的女人柳惜月,這一直是他心裡最隱秘的痛,而我卻觸碰到他最不願碰到的痛處。
顫抖的身體漸漸平復。聲音裡帶着點痛苦,“開弓已無回頭箭。我已沒有退路,一旦停下,我會什麼也沒有,只能不停地向前……”他忽然停下,兩手扶着我的肩將我扳直,眸子裡帶着疑惑,“惜月,你今天怎麼了?怎麼關心起這些問題來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以往的惜月從來不會關心戰爭、天下局勢的事情,在她心目中,朔麒雲是她的神,他所要做的一切,絕對毋庸置疑。
“我……我只是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那雙眸子仍帶着疑惑直視着我,讓我有片刻的心虛。
他的目光是犀利的,總能輕易洞悉別人心中所想。可是蘇迴天的索魂琴糜音曲,世上無人能解,他縱然奇怪,也斷不會想到此刻在他懷裡的,已經不是那個視他爲一切的惜月。
掙脫他的雙手,我繼續埋首於他胸前,避開他犀利的目光,“擔心……擔心有朝一日,當你被那絢麗耀目的權力包圍時,將我這小小的舞姬忘了。”
那冰冷的手再次撫摸着我的長髮,卻默不做聲。
真正的柳惜月,他當然永生不會忘記,可我這個替代品,在他認爲已無價值時,只會像剛纔對待北凌雁那樣冷漠無情,這便是他此時沉默的原因吧。
爲不再惹他懷疑,我岔開話題,“雲竹說,明日就要啓程?這種雨天也急着上路?”
“嗯。和墨淵那邊談好了,一個月後,用北凌爍換回我被囚的二弟。”
“一個月,那……爲何我們還要急着回祁丹?”我擡起頭,有點弄不懂。
朔麒雲的眸子仍冷冷望着窗外一條條白色的雨線,嘴角微微向上揚起,“因爲我想先讓他見一個人,再放他回去。”
“見誰?”
朔麒雲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柔聲道:“你先回去休息,瞧你的臉色,這麼難看,好好睡一會兒,我還有事處理。”
我正求之不得,應了一句後起身離去。
子夜的更鼓剛剛敲響,府中各人已歇下,我取過朔麒雲送我的碧雲劍,沿着長廊,緩步走向安頓北凌雁和千洛的別苑。
雨勢沒有停下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伴着轟隆的雷鳴和閃電,傾覆了整個雍州。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將黑色的夜幕撕裂,頃刻間四野變得一片慘白,琉璃湖畔北凌飛那蒼白絕望的面容再次在我腦中浮現。手中的長劍被我緊緊攥着,冰冷的劍柄烙得我的手生生的痛,可是這痛,遠遠不及此刻我心裡的痛。
凌飛,你曾說過,讓我不要去恨,因爲當你恨一個人的時候,永遠忘不了那個人對你所做的事,你只願我一生快快樂樂,只記住那些快樂的事。可是凌飛,我真的忘不了,忘不了那個人是如何惡毒地設下陰謀,將你毒害。而此刻,那個人就在這裡,不曾因爲他做所的事而受到懲罰。
不,我絕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