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章
門被重重合上。
季子路徑直走進了自己的房間裡頭,房間裡的香薰散發出淡淡的味道來。
是沉香。是他曾經很喜歡很喜歡的氣味。喜歡到房間裡的書墨香氣也被掩蓋,即是夏日那味道也依然悠悠不曾散去。
曾經他聽人說過,如果你喜歡一樣東西喜歡的過了頭,你就會開始漸漸厭煩它了。
或許這人說對了罷,起碼,他曾經珍惜至此的味道,此刻卻不知爲何越聞越刺鼻了……
這種刺鼻彷彿觸碰到了他心裡某個幾乎被遺忘的角落。
也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起了那年他弱冠的時候……孃親穿着一身大紅的衣裳,替他輕輕柔柔的綰髮。銅鏡裡除了一個滿臉倨傲的少年身影,也留住了兩個臉眼角都帶笑的身影。他的,還有她的。他原來也有過那樣子美滿的時光啊……
屋裡瀰漫着濃濃的沉香味,那是他曾經愛極的味道……
季子路皺皺眉頭,緩緩走到窗邊,打開了那扇半掩的窗扉。
清風夾雜着桃花的香氣捲走了室內的令人沉溺的氣味。吹起了書桌上胡亂擺放着的宣紙,吹落了一地的畫紙,畫像上是一個美麗的女子,眉如遠山,皮膚白皙。身上一件淡粉的衣裳,人比花嬌。
眼角卻帶着淡淡愁緒,看着遠方似乎在凝視着什麼一樣。她身後的亂世繁華也成了背景,抵不過她眉間半分愁緒惹人愛憐。
可那模樣,分明就是沈如啊。畫中的人栩栩如生,看的人似乎也能從中看出一些愁來。
季子路瞧見落在地上的畫像,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來:“怎麼?知道本公子難過,想安慰本公子麼?”
說罷,又自嘲一笑,他如今真是可憐啊……
彎腰拾起散落一地的畫,整理好又放在了書桌上,沈如的畫像本來是被壓在最下頭的,季子路想了想,還是把畫抽了出來,放在最上頭,拿一本書虛掩着她的面容。
興許你們會覺得奇怪吧?爲什麼要掩住她的面容呢?說出來可能會被笑話吧……
他其實是怕祁文而已。
小時候,祁文早早就熟讀四書五經了,鎮上的孩子都被爹孃拿去與他做比較,用來奚落他們這些少不更事的孩童們。祁文和別人都不一樣,他不愛笑,從小就這樣,直到現在也是這樣。那時候,他整日裡的捧着書,坐在長廊上,看別人不看的書,做別的同齡人不理解的事情。他們覺得他是個怪人,可爹孃卻老要拿他和他們做比較,他自然也難免。那好像是一個豔陽天,他燒了先生最愛的書,老氣橫秋的先生捋捋鬍子,直說孺子不可教也。他自然滿不在乎,繼續玩鬧,誰知道,他回來後卻被爹孃訓斥了一頓,說的話自然逃不了那天才兒童祁文了。
他當下便覺得,全是這個叫祁文的人的錯!要知道,小孩子生氣了,什麼幼稚的事情都可能做的出來……祁文的書便是這樣被淹沒在火花裡,成了灰燼的。
祁文看見的時候,什麼多餘的話都沒說,只是叫來了夫子,夫子聽了祁文的話,不等子路解釋便懲罰了他。
那一天,季子路哭的很厲害,他捂着手掌,只覺得祁文簡直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自此,小小的恨意埋在心裡越藏越深。
事情是在那時候突然變了的。
書院裡流傳着一個消息,說沈家一個做了妃子的女兒做了醜事,被判滿門抄斬了。
他不知道犯了多大的錯纔會被滿門抄斬,甚至不清楚滿門抄斬意味着什麼。
他嘲笑祁文:“你現在什麼都沒了?你姑姑又做了那樣的醜事,本公子卻看你如何繼續逞強!求本公子啊,說不定本公子願意收留收留你……”
祁文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書。
季子路是頭一次見他笑,只覺得這人笑起來頗有幾分溫柔。
祁文說:“且等吧……興許我忘了告訴你,我不姓沈,只是寄養在沈家的狗而已……”
季子路一愣,呆呆的看着他轉身離去。他的帽帶飄逸在身後,他的身影漸漸越來越淡。他的語氣輕輕的,季子路卻聽出了他的難過……
他們是怎麼成爲朋友的他已經忘了,只記得那是一個夏日,那個少年高傲的轉身離去。明明是幾歲的年紀年紀卻看的比任何人都透徹。
從那以後,他就開始有些怕了,祁文總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別人心裡想的是什麼,又或許他們做了很久的朋友,他明白其實祁文這個人從骨子裡是白國人。做任何事都會從利益的最大角度來考慮問題。
他只是怕讓祁文知道他喜歡沈如將來也會不知不覺的成爲他手中的籌碼。祁文這人,誰都猜他不透的……
一陣涼風吹過,季子路被風吹的神清氣爽,臉上揚起淡淡的笑容。
他擡手摸了摸畫中人的眉頭,似乎是想要抹平她的愁緒……
畫的底下,署着清秀的字:江南季逞渙……
待我功成名就,駕馬榮歸娶你可好?
只涼風颯颯,一江春水春意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