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暉暉,遠看天邊殘雲赤紅一片,平沙莽莽黃入天,風停之後,滿地亂石裸露,異常的寧靜恢宏。
菩提陪着焚桑坐在巨大的斷壁殘垣上,焚桑一直望着盡頭的天空,一身的寥落。菩提看了她良久,終於擡起手擦了擦焚桑的臉,一臉委屈的說道“燼染大人你不要不高興了。”
焚桑望着他傻缺缺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沒事兒,菩提不用擔心我的,我就是這段時間有些累。”
菩提撓了撓巨大的角,煞有介事的思考了一會兒“我與三重說一聲,要她不要對你那麼嚴格了,你多休息一陣。”
焚桑轉過身體來,望着菩提關切而真摯的眼睛“菩提,我不是身體疲憊,是心裡很累。我給自己規劃了一萬次的藍圖,卻根本都實現不了。可是我偏偏是個不服輸,驕傲的性子,就是這樣我把自己逼上了絕路。”焚桑聲音淡淡的,平靜的樣子陳述着事實,她忽然擡起手指着盡頭的天空。“我的夢想在天上,可是我卻必須在這裡,我明明不想傷害任何人,可現在必須手沾血腥。”焚桑搖了搖頭“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我不想忘記自己的初衷,可是又不得不生活。”
當他還是狻猊的時候,有一次奉命,剿滅一族混跡在中原的魔人,他們個個殘暴,拿活人命徒樂。她本是沒什麼猶豫的,可是有一個小小魔童,他愣愣的問,可不可以不要殺我,我真的沒有做過惡事,她真的猶豫了,但是同僚還是取了他的命。那孩子像是知道他們的宿命一樣,沒掙扎就離開了。他忘不了小童的眼睛,他第一次對神聖的信仰產生不解。狻猊問父親,到底什麼纔是做纔是正確的。神龍答非所問,他說,要信就信死一樣東西,哪怕是錯的,也比真相要好。那時候他以爲父親說的是魔族小童,現在想一想,原來說的是自己。
菩提望着焚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再不說話了。他覺得面前的焚桑滿目的愴然卻面色平靜,這樣太勉強了。菩提覺得好像以前有熟悉的場景,自己經歷過很多不得不露出這樣表情的故事。可是具體是誰,到底是什麼事情他記不起來了。
焚桑又笑了起來,她打趣道“菩提,我根本無法想象你以前拿巨邪刀一砍死一片的情景了。”
過去的雙頭魔牛的神話消失在時間裡,歲月的沖刷只留下現在呆萌的菩提。也不知是好是壞。菩提正想說什麼,猛地打起一個巨大的鼻響,他鼻子上已經磨損的看不出顏色的鼻環搖晃的叮噹作響。焚桑又爽朗的笑了起來。她喜歡這個遲暮的英雄。他忘記了一切,卻從不忘記他重視的人與事。菩提看她這樣笑,只當她高興起來,也不管她笑的是什麼跟着她一起樂呵。
“燼染大人,我已經把斬紅打理好了,再打起來你就可以穿了”
斬紅便是上次焚桑看見的那件衣服,那件算是燼染的戰袍,久而久之似乎成了一個屬於她的符號。戰號吹起的時候,她總會一身豔麗的出現在最前面,焚桑僅僅聽說,都能想象這個女人昂揚驕傲的微微揚着下巴的樣子。揚眉一笑神采飛揚,一頭黑髮在朔風裡飄然流動,灼韶其華,昭然天下。
魔族的每個人提及聞人燼染,眼底都是敬重愛戴的,她們當她是心中永遠的精神寄託。是給予所有美好期望的化身。焚桑有時候恨她,她明明拋下了一切,爲魔界開創了一個藍圖,卻又拋棄了他們,就像她拋棄了自己一樣。她那麼好,卻不把自己的好留給女兒,叫焚桑一個人孤獨的同整個世界戰鬥。她那麼強大,卻捨棄了整個魔界,任憑他們在大荒西境被這個世界唾棄。焚桑從來沒有看懂,這些和她留着同樣血脈的親人,看不懂她死去的孃親,看不懂那個喜怒不辯的小舅舅。
所有人都拿自己與她比較。她活在了母親的光環之下,永遠永遠都沒有自己的影子。
“菩提,斬紅…我暫時不能穿。”
“爲什麼”
是啊,爲什麼呢,焚桑自己也說不上,她現在不知道怎麼了。已經沒有當初那種驕傲,在一次次的不如意裡,她的這種光芒被打磨掉了。說不清楚,焚桑覺得自己沒資格。以前她不想承認,更不屑於承認,可是聞人燼染真的太完美了,她站在魔族人心中的巔峰,焚桑爬不上去,焚桑也不能爬上去,六界有六界的綱常,她怎麼能有了逆反之心。
焚桑勉強的笑了一笑“恩…以後,會有機會的。”
焚桑這下也算沒說謊,善意的糊弄了一下菩提。菩提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又和焚桑一起安安靜靜地坐着。大荒從不曾遮掩自己的滿目蒼涼,沒有浮華的特點,正如直愣的菩提一樣。起碼這些真摯的感情,焚桑還是很珍惜的。
第二日,她破天荒的一覺睡到天亮。沒有人急急忙忙的趕來叫她起來準備,也沒有三重拖她訓練,忽如其來的寧靜,讓焚桑有些不習慣。一趕到正廳,就看見三重野瞳在悠閒的搗鼓着地圖,平時老跟在他身邊嘮叨戰況的那個粗魯大個子將領也不見了蹤影。囫圇公子和萬竹生正在煞有介事的下棋,空曠的大廳特別安靜。焚桑剛坐下,西邊就傳來轟然的巨響,焚桑一怔,又打起來了?
“不要激動,這不關我們的事。”囫圇擡起頭笑吟吟的安慰到,“哎喲!我剛纔說話去了,這子不算不算!重來。”他猛的皺起眉頭,急急的搶子,整個視線都在棋局上。焚桑看這西邊黃沙滿天昏暗的天空,隱隱約的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上所以然,她連忙扯起囫圇讓他說明情況。囫圇還是吊兒郎當的,心思完全在對弈上。
萬竹生儒雅的一笑“小主人莫急,這便是最後一仗了。並且,輪不上我們出場了。”
“什麼意思?”
萬竹生猛地敲下棋盤上的一顆黑子,笑吟吟的望了不服氣的囫圇一眼。
“我贏了。”
他這纔不慌不忙的站了起來,不理會囫圇氣惱的嚷嚷,和焚桑解釋起來。“今天是最後一仗。用的就是田忌賽馬的最後一個對陣策略。蜀山的好馬對陣魔界的劣等馬。他們本來就沒想真正拿掉大荒,這次不過是試探。所以我們只要在最後給他們一個甜頭,讓他們滿意而歸就可以了。”
說的輕巧,其實就是要派一個戰鬥力不強,但是人數多的梯隊送死,也就是直接割子保命。也難怪,聞人鎩羽當初留下的就幾乎是死局,這樣兩全已經很不錯了。焚桑頹然的坐下來,那麼說…這幾天裡和她同生死共存亡的魔人將成爲炮灰,一時間只覺得滿眼的酸澀。
焚桑閉上眼“他們自己知道嗎。”
囫圇歪着頭插嘴道“我們只說讓他們守南邊的陣地,不到晌午就會增援。”
“然後,你們根本就沒打算真的去幫忙。”
“魔界有很多因爲這樣那樣原因並不強大的魔族,對弱肉強食的魔界來說,弱小就如同殘缺。雖然先生給予他們庇佑,但是他們心裡很清楚,不能成爲作爲力量而存在的魔族就是廢物。而今給他們這個機會,相信他們用命換來的,應該是種滿足的釋然。”
萬竹生還是揚着嘴角,謙謙君子,風度翩翩。說的話卻叫人心寒,焚桑突然愣住,一種不好的預感瀰漫開來。
“菩提呢?菩提在哪裡!”
囫圇收拾棋的動作停在半空中,萬竹生也沉默起來。
一片寂靜。
“菩提自己請願的,他是跟着燼染大人,老一批出生入死的功臣,這樣也對的起他從前雙頭魔牛的稱號。”三重野瞳開了口,她頭也不擡,聲音異常冷硬。
焚桑聲音徒然拔高,其間夾雜一種說不出的尖利“他現在這樣根本就不能打!根本就是讓他送死!”
三重野瞳擡手就是一個巴掌,打的焚桑一蒙,她的目光比火焰還滾燙。“你以爲你是誰?你以爲你在哪兒?這裡可不是天庭的溫牀,什麼都不懂,卻偏要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這裡的每一人,都是爲了我們魔族自己的尊嚴,艱難的在活。不打?能怎麼樣?”她垂目冷哼,“我們都有可能成爲今日的菩提,可只要魔族能翻身這又算得了什麼,我們從未指望有退路,只要能有尊嚴的死在有用的地方,足以。”
焚桑喉頭乾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重和老牛菩提,都是追隨聞人燼染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她雖是一副強硬的樣子,但是其傷心的程度不低於任何人。她不想菩提僅僅活在別人的嘆惋裡,這折殺了曾經的雙頭魔牛的輝煌。菩提這次來找她的時候,便答應了他的要求。還他一個保持尊嚴的機會,三重野瞳終是硬起心來,即使她會又失去一個同伴。除了焚桑所有人都清楚此事,可所有人都默契的選擇不在她面前再提及。
三重推開焚桑拂袖而去。萬竹生拍了拍焚桑的肩膀,低聲說一句抱歉,便大步追上三重。剩囫圇望着焚桑乾瞪眼,他咳嗽一聲。
“哎喲喂,小主子,誰說菩提一定會死?我們事先就給菩提說過了,吃力的話,晌午就撤退,留命要緊。你放心吧,他馬上就帶人回來啦。”
焚桑緊緊的握住拳頭,忽然轉頭離開,向外面跑了出去。囫圇公子眨巴眨巴眼,這才恍然大悟的大喊道“小主人你給我回來!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