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迎來一陣雨。
前幾日枝頭繁簇的桃花也開始呈現凋落的跡象,風一吹便被帶到了桃林深處的樓閣裡,卻是別有風味。
狐狸閒閒的撥弄着手裡的琴,聞人鎩羽便坐在他的對面,一邊沏茶打香一邊聽着錚錚的古韻,一時間沒有言語,卻也氣氛甚好。
一曲畢,狐狸纔開了口“你不是不喜我這處宅子?這段時間倒是跑的勤快。”
“我何時說過不喜歡。”
“你不說我便不知?”
“呵,那倒是”
鎩羽倒是沒有否認。
花香薰人,這裡太過粉飾太平了。
狐無詭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刀光劍影纔是愜意?不如紅粉佳人伴,閒來無事賞賞花,”
鎩羽懶得聽他扯椰子,他又轉了轉手裡的文玩核桃。
“我這次大動干戈的······你倒也不問”
“你要做的事我向來不過問,便是要逆天我攔也攔不住,還是局外人最好做,且待大勢將定我再表態也不遲。”說完便也接過杯子,一飲而盡。“不過,有些事情我還是提醒你”狐無詭話鋒一轉,“我聞到了魘姬的味道了,從小丫頭的身上”,他頓了頓,“還有你的身上,那女人怕是醒了。”狐狸少有這樣肅正的神情,聞人鎩羽是知道的,他仍是漫不經心的笑
刀鋒多年不出鞘,卻仍是鋒利。
狐無詭若有深意的看着他,“有些東西是觸都觸不得的,便是我們,也是有禁區的,你好自爲之。有些人和事沒了,就是沒了,要是固執己見,就是自掘墳墓,到時候被說兄弟沒提醒你”狐狸明明是意在安慰,卻怎麼聽都是刻薄諷刺。聞人鎩羽倒是習慣了,淡漠的斂着神色並沒有搭腔,狐無詭也懶得再理。
狐無詭知道聞人燼染這女人的死,就是長在鎩羽心中的疙瘩,雖說是胞姐,但是他從幾千年前,對她的感情就異常執着…
這話題已經觸摸到鎩羽的底線了,能這樣也聽聽也算給面子
“小丫頭的事…你怎麼看?”聞人鎩羽的思路跳轉非常快,他思考的時候總是垂着眼,睫尖出泛着血芒。
“哈哈!”狐狸也不知道想到什麼,爽朗的笑了起來,“本來留我一個小丫頭,煩的緊。扎手是扎手了些,現在看看,還挺有意思的。只是這樣的性子,你再怎麼計劃,她也不見得聽從。血脈有什麼用,她打心底裡不認你們魔族,滿腦子都是天下大義。白瞎了一張好臉,比起天庭的那一羣,更是酸腐。”
鎩羽若有所思的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又放下。
“不見得,她也不是不知道我般算計她,最後還是着了道…你不是將我們是血親的事情告訴她了?對於她來說更是剪不斷理還亂,越陷越深。”
“顧梵音那邊怎麼樣?”
提起這個名字,聞人鎩羽更是加深了嘴角的微笑,無比微妙。冷不丁的,他的眼睛裡的星雲又開始轉動,暗流洶涌。
狐無詭將這些細微的變化盡收眼底。
是了,害她的人,他是一個都不會放過,他早就陷進了一個深渦,但凡聞人鎩羽還活着一天,就不可能爬的出來了。
大狐狸暼了一眼窗外,閣樓外的景色寧靜安和。
這世道還是經不住幾百年的太平。
“小丫頭我還得放在你這裡,有些事情務必叫她明白清楚。這般救你出來,天庭還得亂一陣,爛攤子還是要收拾收拾的。”
“麻煩事兒,本來是不接的,就當是還人情了。”
見他應允,聞人鎩羽也不客氣,再閒聊幾句便走了。大狐狸向桃林的那頭眺望。這麼大鬧了一番,要想善後,何其容易。
狐無詭負手站着好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什麼。
半晌,不遠處的桃樹窸窸窣窣,只見焚桑御訣而上,神情有些疲憊的樣子,怕是不熟悉地形又爲了甩開那貓妖,兜兜轉轉找了好一會兒才找過來
她開門見山的問,“聞人鎩羽呢。”
“走了,就算你見到了也問不出個什麼。”
“把我留在這裡了?”
“當然,你這小身板再不調理,改明兒屍體都涼了。先學學怎麼平衡你體內的兩股氣息,要不是聞人鎩羽那廝開了金口,狐爺兒我才懶得管閒事。”
焚桑驕傲了大半輩子,聽到這話,就是事實,也自尊心也是難以接受,立馬黑下臉來。
“能和妖怪學什麼?”
狐狸又是玄秘的一笑,突然拂袖一甩,焚桑直覺一股子壓力浪涌般襲來,猝不及防!
好在焚桑反應快,下意識便擋住要害,力道卻大的將她摔下樓去,焚桑腳尖借力才勉強站住,再定神狐狸已經閃在身前,幾招幾勢下來,她已經使出渾身解數,對方卻連狐火這種基本法術都不曾使用。
氣急,焚桑再攻便覺得一陣目眩,看來兩股子力量又開始隨着法術的運用在體內相噬,狐狸見狀便收了手。
焚桑自覺難堪,悶悶的不說話。
美貌的大狐狸還不忘撣撣袖角沾到的塵土,明擺着嫌棄她似得,“你最好搞清楚狀況,仙家那套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架子,還是不要擺了,對於現在的你來說,還是活命要緊。”大狐狸蹲下來,他轉而伏下身,呵氣如蘭“當時騎來我身上拔毛的時候,笑的不是燦爛麼,現在可別一幅被我欺負的樣子。”
那雙流動着不尋常金芒的眼睛,惡劣的看着焚桑。狐無詭有種渾然天成的貴氣,不怒自威的高貴,讓人覺得他連趾高氣揚都是理所應當,這讓焚桑更是氣惱,龍族與生俱來的優越,讓她容不得這種褻瀆。
不就幾根毛的事情記這麼久?焚桑在心裡把他青丘一族都問候了遍,下定決心,等她翻身,非將這小氣的狐狸拔禿了不可。
她抿緊了嘴,右手拇指快速在中指一掐,便拉出一條血線來。嘴中唸唸有詞,左手迅速有水汽氤氳,血線一觸到水氣便膨脹成紅色海潮,懸浮在空中不停鼓動
轉瞬之間便醞釀出一個威嚴高踞的龍首,突然張開大嘴向狐狸咆哮而來,狐狸還是神色淡淡的模樣,他長衣一揮,輕輕避開,騰空而起,穿着木屐的腳在水龍上重重一踩,直躍龍頭之上,掌間青藍色的火焰劇烈焚燒起來,一掌劈下,那火舌竟鑽進了水龍的腦袋裡!
狐狸輕挑眉毛,毫不客氣的評價道“密度太低,處處是破綻。”
焚桑緊握着拳頭,指尖捏的發白。
她欲再捲起幾波攻擊,卻徒然一怔,猛的摔下來,這一落地,身上都沒知覺了。而那水龍像冰遇到烈火般融化了,轉瞬間作煙消雲散狀。
大狐狸雙手插在袖子裡,冷眼看着狼狽的焚桑。
“都說了叫你不要急,眼高手低,你這副身體,還經得起折騰嗎?”他揚頭說道“越是握緊拳頭,手裡的沙越是漏的快。”
她努力的支起上半身,又嘔又咳的,十分難堪。焚桑疼痛中隱隱覺得飢餓,越疼越餓·····
餓?
妖鬼神仙還知道餓的麼?桑蹙着眉頭,心裡漫出些許揣揣不安的感覺來。
狐狸信步走來“感覺到了?”
“什麼意思?”
“你體內的飢餓並不是凡人的飢餓,而是你血脈的叫囂,現在你根本不能供養和控制它們,他們便來控制你。假以時日,你便會因餓生貪,最後失去意識成,爲一具無所不吃的空殼。”
焚桑只覺得一時間兩眼前一片漆黑,她掙扎着,還是用一種倔強的聲音企圖反駁,“你休要胡謅!我········”
“還在僥倖!”狐無詭徒然拔高聲音,眼神寒磣如冰。“當真以爲破仙身至今,你是真的安然無恙?爲了堵你的‘飢餓’莫止纏抓了不少生魂來餵養你,說是抓,他們那羣喜殺戮的還不是拿活人開宰······”狐無詭鄙夷的砸吧砸吧嘴“只不過爲了你所謂的自尊心就是瞞着而已,還以爲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仙家?你同吃人的妖魔有什麼分別?可不要厚着臉皮,把不諳世事當做幼稚的藉口。”
焚桑伏在地上,刷白的臉上只有嘴脣輕輕顫慄着,只覺得被現實脆生生的撐一巴掌,再說不出話來。
那雙穿着木屐的雙腳走到眼前,扳起她的下巴,居高臨下的睨着她。
“這就受不了了?還挑三揀四的嗎?嫌我們妖魔和你一路污了你仙家的高貴?嫌現在仙身被毀不堪一擊?你在嫌棄的同時怎麼不問問自己有沒有選擇的權力?自怨自艾只會舉步不前,老天爺給了你這番劫難,喜不喜歡都給我受着”
焚桑看着他透亮的瞳孔,憋屈着的眼淚終於離開眼眶。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只是像兒時兄弟們嫉妒父親對他的寵愛,無故排擠他一樣,焚桑覺得委屈,但又習慣性的強忍着。
頭疼欲裂,腹中像有饞蟲啃食般,餓的她有些神志不清。
她不得不承認這次是真的徹底垮塌了。
狐無詭不着痕跡的拍了拍她的背,焚桑的眼淚便直刷刷的落,她的五官面團似得揉在一起,臉上濡溼一片。她已經沒了意識,不自覺的被飢餓感控制的有一下沒一下的亂動,喉嚨也開始嘶嘶咽嗚着。狐狸皺了皺眉頭,把她拉起來扛在肩上,向宅子方向走去。
“認清局勢,準確快速的根據自己的實力做出判斷,而後馬上做出選擇,把不利和損失降到最低。這,便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一件事。”
這是焚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六.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件事過後,焚桑便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大狐狸倒真的不曾找她,阿纏也只是將一些特殊處理“食物”放在門外,
放下便走。
她有時耐着不吃,不吃不過幾便‘餓’得面目全非,硬生生抓的自己皮開肉綻。只要一不受控制,阿纏就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把東西硬塞到她嘴裡,一進食就能管好幾日,但是一想到自己真的墮落到雙手沾血的地步,焚桑就乾嘔不止。
一到夜裡,黑暗潮水般襲來,她心裡的創痛就開始發作,卻也不敢睡。一入夢,白天擔心的種種,一到夢裡便成了真,噩夢一個套一個。
有時候焚桑也覺得自己毫無價值,可真的一想到死,又偏偏不甘心,明明就不曾是自己對不起任何人,爲什麼卻一定要落得個如此下場?焚桑心裡一直悶着一口怨氣,卻連這股子氣都要小心翼翼的壓抑着。生怕一個不留神,心生魔。
她只能每日這麼耗着,不願意昧着良心繼續偷生,又不情願大公無私的死。
哪個選擇都不是她想要的。
日子一天又一天,轉眼八月盛夏到了,植物枝繁葉茂,目光所至之處,一片高峻而深密的綠。
這日,焚桑緊閉的屋門總算開了
她襲一身清涼的白衫,向山腰走去,準備去見見大狐狸。這段時間,他也一直窩在這山裡,這個時辰估摸着是在瀲灩潭邊釣魚。
偌大一座山中從來沒有人跡,她也是後來才知道,這仙氣聚集的蜉蝣山,本是一位年輕有爲的山神在治理。他爲一人類女子私自和狐狸做了交易,便將山抵給他,卻最終落的終身監禁的下場,到最後這山就成了狐無詭的私人物品。
大狐狸至結界封山,除了有些靈氣的精魅和動物,其他的別說上山了,就連看見道都難,可惜了這座靈秀的山。
就大狐狸這放誕不羈的性子,也難怪六界中人談虎色變。
瀲灩潭是由垂直而下的瀑布形成的,它是個瀑布潭。還未走近就聽到瀑布清涼的水聲,這般鍾林毓秀,焚桑心中的煩雜減輕不少。
走近後她一眼就望見了狐無詭,他坐在潭邊凸起的一塊岩石上釣魚,還未落在潭裡的瀑布水,飛花碎玉般濺到他身上,他也由着這水的親暱。絲絹製成的袍衫便鬆鬆的罩在身上,遇水便服帖的趴在狐狸的身上,勾勒出肌理的線條,的確神采風流。
她徑直向大狐狸走來,眼看就要一腳踩進潭裡,她卻如履平地,在潭中行走。
一抹白色的身影,靜靜的矗立水中,亭亭淨植,洗淨鉛華。姝麗的面容上卻配有堅毅而凜冽的目光,狐無詭想起殘夏的白瓷荷,美的細膩但是卻生命力極強的綻放。小小的她們竭力停留在時間裡,說不出韻味的倔強,叫人一眼過後便難忘她們的美。
“臭丫頭非往水裡走,擾了我的魚”
“抓魚還不簡單?”焚桑指尖輕輕一勾,一尾肥膩的大魚直出水面,懸在半空,魚兒死命掙扎,來回擺動粗壯的尾巴。
狐無詭嘻笑出聲,眼裡搖曳不定閃爍着離合的光。
“直接抓那有什麼意思?”
說完,那魚兒便垂直落回到水裡,它驚嚇似得逃竄開來。
焚桑盯着被戲弄的魚兒,聲音悶悶的“······你問過魚的感受麼?”
狐狸覺得她這模樣甚是可愛,便摸了摸她的頭,又笑起來。焚桑皺着眉躲開,她對眼前的這個大妖怪很是不理解。
她好歹還知道聞人鎩羽是站在哪一道的,想要什麼,可這個狐狸真的是完全沒辦法揣測,對於妖界的事情他真是從來不過問,就連狐族的死活都從來不管,沒有領軍人物的庇護,狐族帶領的妖界向來不敢張揚,不過…這倒似乎是給妖界避去不少麻煩?
他每天這麼悠哉遊哉的樣子,真是讓焚桑不舒爽,同是活在世上的,狐狸活也太過灑脫了。
“可是想好了?“
“不曾想明白。”她仰起頭,誠懇的說道“但是我不會被任何東西牽着鼻子走,再怎麼不濟,總有辦法做點什麼,我不想聽天由命。”
見她老老實實不再氣焰張揚,看來前些時的當頭一棒,還真給小妮子打蒙了,也這般面目全非也虧她受的,看她現在平靜的神色,也確實有幾分韌勁。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兩全的辦法。”
青丘有塊羅剎石,很早之前魔族看中青丘地界,時常來犯青丘邊境,當年塗山的九尾老祖與魔獸們大戰一場,僅憑一己之力,損傷兇殘的魔族大半人馬。他死後連屍骨都有鎮壓魔族的能力,族人便取塗山的九尾老祖的頭骨,鎮邊境保平安,因爲它能壓制魔族強大的煞氣,羅剎石因此得名。
狐無詭便是想用這青丘的神石,壓制焚桑血脈裡的原始力量。
魚和熊掌可兼得她自然是高興,可是用腳趾頭都想的到此事不易。狐無詭作爲狐族最出息的宗家血脈,對自家不聞不問不說,更是逍遙的連族人都見的少,他們會捨得借出羅剎石?
再者,這傢伙的動機不清不楚,焚桑可不會真相信他是好意幫自己······
然而狐無詭不由分說,倒是這麼決定了。
而後的幾個月,他先是教焚桑平衡血脈裡的兩股子力量,又幫她壓制腹中蠢蠢欲動的“飢餓感”。大狐狸用自己的血餵養焚桑,這強大狐狸的血,一旦進了肚子便可以管好一陣,雖然是權宜之計,但是這麼一來她倒輕鬆不少,氣色望着也好些。
聞人鎩羽那邊再沒消息,她懸着的心纔好受,那個男人存在的危險感,隨着距離便也淡然了。
在蜉蝣靈山呆這麼一段時間,她終於是心緒沉穩下來,每天被大狐狸欺壓着,脾性磨礪不少。也許是狐無詭紈絝的模樣感染到她,焚桑時刻緊繃的神經好似也鬆弛一些了。
車到山前必有路,她暫時是這麼安慰自己的。
立秋以後,她便要跟着狐狸啓程青丘,只因爲大狐狸說立秋後,青丘後山幾個山頭,都浸染上紅彤彤的楓葉紅,煞是好看,便這麼草率的定了日子。
焚桑着實無奈,但是無可辯駁,便只能被他牽着鼻子走。
時光匆匆,她就這樣在這世外桃源裡過了大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