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破月來花弄影

硃紅,很搶眼的大片紅色。

豔麗的,莊重的,陳舊的。

地府的鬼僕來來往往,穿梭在深深淺淺的庭院巷道之中。硃紅樓閣,白石臺階,雕花窗飾,附在白紙紮的偶人裡的骷髏侍女,提着飄忽着鬼火的燈籠來迎接。粉白的臉,低着眉眼,努力的表現出與生前無二的樣子,每走一步,卻依舊能聽到骨骼嘎吱嘎吱作響的聲音。鏗鏘的鑼鼓聲顯得分外突兀,顧梵音淡淡的看着這刻意討好又蹩腳的大排場,努力撫平眉間的一絲不悅,死便是死,何必勉強做出生者的熱鬧喧囂,只能東效西顰,更加的詭異可怖罷了。

硃紅正殿的大門緩緩起開。

“無色真人!唉喲,歡迎真人大駕光臨,下官在此恭候多時,這邊請。”

判官恭謹的又帶來一大隊陣勢,引顧梵音往殿走,燈火通明,絲竹聲不絕如縷,哪裡像押送的樣子?

“判官不必多禮,我本是奉命押送妖物,取來便走,不多再打擾。“

他的聲音沒有高高在上的意思,甚至覺得溫文儒雅,可判官就是覺得這分超脫和空靈褻瀆不得,威嚴得緊,一句話都要小心翼翼的伺候。

“是,是,是······但時刻尚早,不如吃杯茶,您放心這兒戒備森嚴,幾千年來從不曾出過任何岔子,我家大人就在殿內,請。”

判官望着顧梵音那副恬淡的神情,也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又好好的陪着笑,嘀嘀咕咕的開始介紹地府。顧梵音靜靜的聽着這鑼鼓喧天的聲音,慘白的月光灑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粉飾的像一匹陳年畫卷,無論怎麼看都·········**靜了。

進入大殿後,自然又是一派歌舞昇平,顧梵音便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主人客套着,兩界以示友好。

不知什麼時候喧囂的絲竹聲漸漸消失,大殿內歌舞的偶人都退了下去,留下一片空曠安靜。片刻,琴絃輕輕撥動的聲音緩緩傳來,伴有清麗嗓音的哼鳴。廳中忽然升起一團淡淡薄霧,隨着律動,一層層漸濃,像臨風飄舉的羅衣,慢慢揉在一起,凝結成晶瑩的水球,雲霓蒸騰。突然,一陣掃弦,聲音戛然而止,水球破裂,水珠迸發,一個輪廓逐漸清晰起來,便是破土的芽衣。只見一襲孔雀藍綠色羅衣的身影,飛身而出,鼓點四起,和着笛聲起伏,戴面紗的美人在大廳內旋轉,她的裙襬一層一層漾開,裙裾飛舞。

隱約可以看出紗曼之下的嘴脣輕輕張合。

她在掐水訣。

美人一顰一笑,每招每勢都酣暢淋漓,獨有那雙眼睛像是寒冬裡的炭火,直勾勾的盯着顧梵音。像枝只有一瞬之光的花朵,卻強悍的不顧一切的綻放,美麗之中承受了太多的決絕。

顧梵音眉頭一皺,移開視線,低頭品起茶來。珠簾後的閻王饒有興趣,看戲一般,不動聲色。

“真人果真是貴人多忘事。”這聲音帶着戲謔的味道,卻更像是自嘲。

顧梵音頓了頓,這纔將目光投向那個美人,美人一把扯下面紗,一雙眼睛張揚到叛逆的地步,顧梵音覺得似曾相識但絕對陌生。不知又是哪家與他結怨的水族,顧梵音他心有要事,似乎不願多做糾纏。

“果真······”朝夕相處,師徒情分幾百載,他連認都認不出來。

“放肆!哪裡來的小妖擾亂秩序,拿下她!”

判官生怕款待不周,拍案而起。話音剛落,鬼兵蜂擁而上。右邊待命的鬼兵一時間蜂擁而至,她騰躍而起,指尖瞬間孕育出水珠,轉身揮去勢如破竹,水珠遇物則破,點到即止,即讓鬼兵失去行動能力,又不會傷了他們。還不待她喘氣,殿中鎮門的兩具巨型石雕顫動起來,片刻功夫便左右包抄,招呼過來。她反應快的就在分秒之間,猛的翻身,手掌撐地,輕巧落在狠狠砸下的石槌上。

左右開弓,掐訣,破招,攻!

對付妖魔鬼怪,她一氣呵成,就算沒有了仙身,就算再也沒有了龍骨,但是每招每勢都是她刻到骨子裡的驕傲。見這招式,是顧梵音眉心突突的,竟失神了。鬼兵退開,判官這下更不知如何,望向珠簾,閻王依然穩坐泰山,判官心裡嘀咕,大人今天真是奇怪,如今情況,卻是一言不發,反到是有幾分縱容的意味,只怕是…

“怎麼?師傅見我沒死,難不成要再親手殺我一次?”

顧梵音大驚,拍案而起。這個孩子一直是這樣,偏執又好強。當初他與神龍約定,以聞人燼染相換,將“他”留下來。也把他的身世瞞一併瞞下來。本想讓狻猊安靜的活下去,他卻偏偏機靈好鬥,非要入自己門下。他實在沒了辦法,收了小魔頭爲徒,朝夕相處,深知這孩子的心性。可隨着他成長,壓制他的力量就越來越薄弱。任由這顆種子生長,最後開出來的到底是什麼樣的花朵?他每天質問自己,卻不得結果。萬事萬物都有本身的規則,當初他不忍如此小的嬰孩揹負恩怨死去,卻無意間打破了定律,到現在看來,比起當初純粹死亡,狻猊如更加痛苦。任顧梵音怎麼補救,原本的軌跡也已經被打破了。

顧梵音蹙眉“你現在是魔身?”他頓了頓,“爲何是這副模樣?“

“師傅親自執刑怎又會不知?我仙身已毀,龍骨被剔,現在不過是個處在六界之外,不仙不魔的已死之人。”她也想像聞人鎩羽那樣嗤嗤的笑,卻覺得滿是苦澀。

顧梵音定定的看着她,那雙揉碎了星雲般的眼眸滿是思索。

“不好,”他突然神色一變,立馬一躍而起。

晚了,已經快一炷香了。

顧梵音飛身就往殿外去,焚桑見狀立馬追去攔他的路,他長袖一揮,一招化解來勢洶洶的冰針,焚桑瞬間切到他身後,水成冰劍,直指他而去,卻見他二指輕點,冰劍像是被燙着一般,霎時間融化開來飛花亂濺,等焚桑反應過來,眼前空無一物。顧梵音繞到她身後,動作若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焚桑自覺力道又被推了回來,卻無法收住,直直的退在屋瓦之上。她點地而起,擡首一揮,水氣氤氳,凝結成冰,寒芒在冰凌上一閃而過。顧梵音卻在這兇猛的招式之間,進退自如,突然他反手猛劈焚桑後頸,短針從她後頸飛出,焚桑當即重跌下去。

“你的妖魔之力已在體內甦醒,你還不知分寸,強行運用仙術。本就倆倆相噬,強弩之弓,你可知後果如何?”

顧梵音皺眉望着焚桑,他知道這孩子素來倔強,卻沒想竟然真的與妖魔爲伍,一時間神色複雜。

“不就是一死,師傅你還在乎這個?”

顧梵音廣袖一甩甚是不悅,焚桑今天到見識了一下着急的師傅,想笑卻痛的嘔了一口血,視線也開始晃盪起來,顧梵音倒是不願耽誤片刻,立馬抽身離開了。焚桑不甘心的喊到“師傅!是非曲直你拿捏的再公道,若沒有了感情作爲牽絆,公正又如何?便是冷漠!”

那人頭也不回。

焚桑胡亂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手上的血卻糊了半張臉,這個異常注重儀態的神龍子趴在地上,衝顧梵音的背影用盡力氣喊到”師傅!這一次你又要拋開我嗎?”可燕走無聲,她終是鬆了勁,任自己狼狽的橫在地上,自嘲道“我這趟如此不顧後果的折騰,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當然是爲了小小姐自己。”一個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

“什麼人?”焚桑一驚,氣息竟掩藏的這樣好,她根本未察覺到。

一個女人從暗處走出來,她莫約三十來歲的光景,着一身秀禾服,服裝紋樣爲鳳穿牡丹。在鮮豔的藍色緞地上,綵鳳和牡丹針法栩栩如生,何其華麗。可是她的臉被貼在腦門上一張黃色的符咒擋的嚴嚴實實。這女人便是臭名昭著的魔族之一,枯骨娘子——屍磯。

屍磯恭敬的欠身,溫溫一笑“奴家見過小小姐。”說着便要扶焚桑起來。

焚桑眼底一沉,這女人在六界行事的手段和風格誰人不知,多少同門死於她的手中,焚桑只怕算都算不清楚。面上她卻報以微笑,不動聲色的推開了她的手,“小小姐這稱呼,倒是太恭維了,我不過是你們先生手裡捏着的一個子兒而已。”

“您乃是燼染大人所出,叫小小姐過之不及。先生只是怕小小姐被天庭的虛僞矇蔽了雙眼,再讓您陷入危險之中,這才寸步不離的保護着。說先生拿捏您,豈不是天大的冤枉?”屍磯掩着嘴笑,舉手投足之間皆是和氣。

焚桑懶得嘴上過招,她瞥向遠處透亮的天空,忽然笑嘻嘻的說道“屍磯姐姐,這麼久了,再不想辦法解開封印的法咒,天兵一到,插翅也難飛了。”

顧梵音和聞人鎩羽打鬥時衝擊的強光,時不時閃耀在那片上空,一時間,鬼域上空風捲雲涌。屍磯沉默的盯着遠處。原來留給鴉殺解開法咒的時間足夠充足,可那邊遲遲不見解咒的跡象。反而應該反映激烈的顧梵音卻悠着,就像是在拖延時間。這樣下去,天界大軍一到,有真神地界法咒牽制的衆魔,將是甕中之鱉。

焚桑唯恐天下不亂的補充道,“魔界御術高手的鴉殺都破不了的局,看來這狐無詭是難得出來了。我只能準備自己的棺材板子囉。”

屍磯回過頭來,也不惱。“小小姐如此擔心,那我們就去看看吧。”

焚桑被猛的提起,落地之時,已經到了狐無詭封印處。空曠的祭壇,地上層層圓圈,最中心便是封印之中心,可鴉殺根本無法靠近,他在圓圈外圍來來回回。空中的法咒文字組合排列,密密麻麻的像金色的髮絲,飛快的攻擊。一旦被鴉殺擊中,就重新排列組合,捲土重來,根本無法消滅。就在眼花繚亂之時,卷軸和法咒碰撞在一起,碰撞之後飛快恢復,眼看就向鴉殺襲來。

焚桑下意識的喊道“快避開!在右邊!”

鴉殺擡手便牢牢抓住它,他驚訝回神,同屍磯異口同聲的說道,“你能看見?”

這些法咒是高階秘術,除非特地學習秘術的仙人,其他人根本看都看不見,更不要提這些魔族了。情急之下說漏嘴的焚桑,看着這異常緊張的局勢,卻別過臉去,咬牙說“看不見,我胡亂說的。”

屍磯盯她一秒,“小小姐,我能理解你矛盾的心理,但是希望您能理性的分析局勢。您現在是魔族人,天界龍子的身份已經被天庭人親手抹除了。您可以不幫我們,坐看天庭剿滅魔族,但是小小姐你呢?下場如何,您,親身經歷過,奴家就不重複了。”

“不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做出背叛的事來。”

“您幫了我們,不會造成什麼後果。現在的魔族根本被逼的沒有招架之力,頂多算是我們逃過一劫,說背叛也太嚴重了。小小姐,您選擇吧,是爲所謂的大義做莫名其妙的犧牲,還是,爲自己爭取一次活着的機會?“

焚桑下巴低的更狠,她的整張臉都攏在陰影裡,“不要逼我。”

天邊一片鐵騎的嘶鳴聲,第一批佈置好的天兵已至。屍磯猛的把焚桑拎起來,向法咒上空擲去,“小小姐,人吶,總是被現實推着走的,因爲不走,就是死。”她轉頭迎上涌過來的天兵,終於浮現幾分狠戾,“保證不了多久,小小姐,下一批天兵來之前,就是最後的時間界限。”

焚桑身體已是極限,根本沒有反抗之力,眼看咒術涌動過來,就在這時,長長的卷軸擋過來,鴉殺自顧不暇,身上立馬多了幾條血口。不管是否想清楚,焚桑已經踏出這一步,便沒有回頭路,她深深的看了一眼泛白的天空,調整了一下思緒。

“你看不見這麼能打中它們的?”

“靠感覺。”

不明覺厲,焚桑不再浪費時間,“好,那麼現在,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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