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蘭楨走得晃晃悠悠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學校超市。
頭上的吊燈不同於教室,那是種和煦的暖黃光,把人照得可親。
食物也看起來更加誘人。
大飯鍋煲着的玉米和糉子,已經烤到爆裂的肉腸,還有撒着孜然面兒的炸串、深伏在湯料裡的關東煮。
收銀員在櫃檯後笑得動人。
“你好,需要點什麼?”
過了飯點,紀蘭楨其實也不算餓的,只是到了現在,食物的飄香鑽到了她的鼻尖,她的食慾開始慢慢復甦了。
“麻煩給我一根玉米,還有雞蛋。”
紀蘭楨說道。
她眼睛飛快滑過收銀臺前不斷滾動的香腸。
收銀員不失時宜地問:
“還需要點別的嗎?晚上特價,買香腸的話可以優惠哦。”
紀蘭楨心裡有剋制自己的念頭,於是拒絕了收銀員的提議,但結賬前又多拿了兩袋麪包。
爲了以防下次突擊考試來不及吃飯的,她垂下眼睛想。
結了賬,紀蘭楨提着塑料袋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這個點宿舍人基本上都躺下了,她窸窸窣窣吃東西會打擾她們的。而且,她們現在都知道了她沒有吃零食的習慣。
回教室……?
她否定了自己的這一想法。
其實要說吃東西,她不是沒有地方可去。
紀蘭楨拎着東西躲進了教學樓前的小花園。
往常吃東西,她主要的選擇點有三個,後山、教室和小花園。
後山晚上這個時候或許有情侶來往,教室現在估計也還有人,只有這個小花園,鬧中取靜,不會有人來。
她不是沒有經驗。
可是跟往常不一樣,紀蘭楨告訴自己。
以前躲起來偷食,是因爲她刻意想要靠暴食來擺脫心理焦慮;而現在是因爲她餓了,要吃東西。
不一樣的。
她輕輕啃咬着玉米,感覺停止供能的身體終於開始運作。
何況,她已經兩個月沒有復發了不是嗎?她控制地很好。
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嗎?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食物堆裡擡起頭,嘴邊留着麪包屑的渣滓。
她看着被咬得空空的玉米棒發呆,還有的就是已經撕開的麪包袋。
她來不及思考,因爲還在叫喚的胃、分泌的口水,讓她根本沒辦法分心。
她忽然想到了櫃檯上亮得發光的烤腸,她是想吃它的。
只能感覺到餓。
紀蘭楨從小花園裡鑽出來,直奔小超市。
收銀員還站在那,臉上的笑容此刻被暖光一照竟然有種莫名的機械感。
她像是料定了紀蘭楨會回來,開口就是:
“要來根烤腸嗎?多買多優惠哦。”
到這個時候,紀蘭楨也再沒感覺到自己有什麼不好意思。彷彿是受了蠱一般,她點了點烤架上餘下的烤腸,然後掃蕩了一遍小超市。
再等她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小花園的燈光暗到看長椅都只是稍微深一點的一團,可這並不能阻礙她看見眼前這槽透了的場景:
第一輪的玉米棒和雞蛋殼已經被壓在了最底下,現在是餅乾袋和薯片袋佔據了主場;
麪包她剛剛又去買了一些散稱的,裡面的夾心一股塑料味道,她並不喜歡,卻還是一口一口吃完了;
還有牛奶,四個牛奶盒在不同方向四仰八叉。
她驚愕不已:這些都是她吃的?
她…她只是想出來吃個晚飯,沒想到要吃這麼多。紀蘭楨扯着自己的頭髮,一時間難以置信。
雖然暴食行爲她在之前發生過很多次,可是沒一次像今天這樣。
她只是真的單純感覺到餓了才吃的。可能數學考試催壓了她的信心,但她還沒有太多的難受。
她並沒有想這樣的。
月光照在她臉上,她像一頭出來獵食的饜獸,臉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什麼控制住了自己,什麼好不容易的兩個月。
她自己多少清楚,這段時期不吃多半還是因爲厭食,厭食延續到這麼長,可能和天氣太熱還有新的學期開始了有關——
可是沒關係啊,如果騙自己有用,騙自己能成爲正常人那就沒關係啊。
只要不會再暴食,只要不會再想着催吐。
然而現在又算什麼,她使勁捏着自己的臉頰,感覺剛纔吃的現在已經變成了她身上的肉。
她會胖的,會醜的,明天起來臉會變得很圓,可是她又不能催吐——
不催吐是她最後的底線了。
紀蘭楨焦躁不安地在小花園裡走來走去,捧着那個脹大了的肚子,不顧教學樓的燈何時滅了下去。
她從沒像這樣崩潰過,即使之前邊哭邊催吐的時候都沒有。
任何東西都是重塑了之後會被摧毀地更深。
可是她不要。
紀蘭楨的腦子裡瘋狂地運轉着些念頭:
她不能再吃了,明天都不可以再進食。
明天、對,今天浪費的時間,就從明天吃飯的時間裡補償。
她望望天空,黑夜淒冷,樹木也黑黢黢,那些枝椏葉子一掃平日裡的溫柔恬靜,如老妖怪的爪一般,撕裂了上空的一輪彎月。
而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期盼明天快一點到來。
……
六個小時以後的天明,是紀蘭楨數着指頭迎接過來的。
她這一夜整個人沒辦法睡覺,躲在被窩裡,火車汽笛的長鳴就響在她耳邊。
然後她就想到了鄭麒。
紀蘭楨閉上眼睛,心跳得毫無規律可言,根本睡不着。
凌晨六點她就出了宿舍,在後山開始了早讀,“monster”“energy”“energetic”地一通亂念。
早習鈴、早課鈴、上課鈴過了一遍,然後她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進教室、放下課本、跟祝繁苗妙妙打招呼。
她微笑,就好像從沒有發生過什麼。
記錄飲食的本子,露出黑色硬麪的一角封殼。紀蘭楨看到了,但沒有動它。
第一堂課就是數學。
張虎通頂着頭亂糟糟的頭髮,手裡夾着一疊試卷,青黑色的眼眶證明他昨晚熬夜批了大家的卷子。
他把教具放下,沒有像往常一樣用目光梭巡遍教室。
而這,恰恰證明了他的慍怒:
“我說過,高三這個階段非常重要。數學則是文科裡的重中之重,任何人,不要仗着自己以前的成績就有一點鬆懈。”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紀蘭楨身上,神情嚴肅目光如冰。
紀蘭楨心裡一緊。
“我說的是任何人,紀蘭楨,你也是其中的任何人。”
他已經不給她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