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混跡江湖的小賊又怎能和六省總捕攀上干係?”夕蟬擡目與他對視,琥珀色的眼瞳中滿是倔強和受到傷害的隱忍。
“怎麼?怕我殺了他麼?”寒照月望着這似曾相識的神情,拇指輕輕擦着她的下脣,目光漸漸複雜,一雙眸子幽深難辨,似是要將她吞噬進去。那年,阿蓮聽到冷一明入贅天母教的一刻,也是這般神情,脆弱而堅忍,讓人忍不住要牢牢抱在懷裡,鎖在心尖,好好呵護疼惜……
夕蟬被他近乎癡狂的眼神盯着,微微有些懼意,伸手便要推開他的掌控。
下顎一痛,身子猛然被擁入了溫暖的胸膛,耳旁呢喃的嗓音暗啞低迴:“阿蓮,阿蓮……”
阿蓮?爲什麼要叫她阿蓮?
夕蟬心中疑惑,想要離開他的懷抱,可禁錮自己身體的手臂越收越緊,推拒不得,勒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先生向來氣度雍容,行止優雅,從未如此刻這般失態。一瞬間,夕蟬彷彿被他瀰漫的憂傷所惑,心底慢慢浮起一絲細微的酸澀,直要透到四肢百骸裡去。
只片刻,寒照月忽地放開她,退後一步,垂首攏了攏繡着盛開墨梅的寬袖,神色已如常。他緩緩擡起一雙深邃的眸子凝視着她,柔聲道:“你去吧,江湖險惡,務必小心。若是玩夠了就回照月宮去。”
夕蟬不敢再留,躬身告辭,轉身的瞬間,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阿蓮,江清蓮,莫非先生方纔當自己是師父江清蓮麼?這樣一想,心頭驚懼更甚,不由展開身形疾奔,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望着星月滿天的夜空,想到夕蟬方纔離去時的慌亂神情,寒照月近乎無奈地搖頭輕笑。這時,他身後轉過一位淺碧色衫裙的少女,明眸皓齒,大大的眼睛靈動可人。
少女淺淺一禮,道:“宮主,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岐山盜夕蟬麼?”
寒照月微笑斥道:“小丫頭不懂規矩,這是你們的少主!”
“是,倚翠知錯了。”少女隨意彎了彎身子,又笑道,“少主相貌可俊得很,江湖上定是有許多名門俠女要和他攀親吧?”
“倚翠。”寒照月屈指在她額上彈了個爆慄,道,“你什麼時候能像你姐姐一般懂事些。”
倚翠撇撇嘴道:“薇紅不過比我大上一歲,整日絮絮叨叨似個老婆子……”
“倚翠,休要胡言!”頭頂一聲輕斥,十多名粉色衣衫的少女自林梢飄然而落,紛紛跪伏於地,領頭的女子朗聲道:“飛鴿堂薇紅見過宮主。”
“免了。”寒照月招手喚她近前,低聲吩咐,“傳我的話,讓齊允暗中護衛少主,寸步不離。”
“是。”薇紅躬身應命,退後兩步,揪住倚翠的衣領低聲道,“你也好好幫襯着爺做些事情,不要整日玩鬧。”
倚翠吐了下舌頭,恭恭敬敬彎下腰去:“是,紅堂主。”
☆ ☆ ☆
新皇登基,一片太平景象。夕蟬在京城尋了兩日,始終沒有冰兒的蹤跡,她並不氣餒,心中拿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尋到她,求得她的諒解。
這日午後,卻傳出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昌平侯在獄中服毒身亡!皇帝念在兄弟之情,準他入葬皇陵。
夕蟬驚駭萬分,一陣慌亂一陣難過,懵懵懂懂來到城外山坳那靜謐的小溪旁。原以爲,昌平侯是皇帝的親兄弟,位高權重,便是謫貶流放,也總有個轉圜的餘地。若是那日救出曲霖……便不會……便不會……滿心滿腹俱是深深的悔意,瑰麗的落日餘暉在她眼中也盡是慘淡的顏色。
朦朧間,身旁有人輕輕地嘆息。夕蟬倏地睜開雙目,立在自己身前的嬌俏女子竟是冰兒!她揉了揉眼睛,幾乎不敢相信。
“冰兒!”夕蟬輕喚一聲,伸手握住她的纖纖柔夷,聲音也顫抖起來,“果真是你!我,找得你好苦!”
冰兒點頭道:“我知道,方纔我是跟着你出城的。”
“冰兒,昌平侯,他……”語聲頓住,她說不下去。
“我知道,曲霖死了。” 冰兒眼神空洞,面色淡然。
或喜或悲或惱或羞,可從未見過她的這種表情,夕蟬有些緊張:“冰兒,都是我的錯。你,能原諒我麼?”
“我不怪你,曲霖於我不過是一場夢幻,這是我的命數。我今日來,是和你告別的。”冰兒悽然一笑,“師姐,這十多年來你對我的關心照料,小妹都記在心裡了。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不能總是依着你賴着你,我要走了。還有,那照月魔功,對身子有害,你還是不要再練了。師姐,今日一別,咱們從此各行各路,再不相干!”
“不!冰兒,不要這樣,咱們一同去餘杭梅莊,養雞種菜,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再沒有奔波,再沒有殺戮。咱們重新來過,冰兒!”夕蟬惶然無措。
冰兒搖頭:“已經過去的事又怎麼可以重來?師姐,不要再爲我做什麼,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吧。”
見她語氣決然,夕蟬上前拉住她的手,微抖着遞過一疊銀票:“冰兒,你留着用吧。”
“這都是你用血汗換來的,我不要。”冰兒掙脫開來,轉身便走,沒有一絲留連,娉娉婷婷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溪水盡頭。
夕蟬踉蹌跌坐石上,這唯一的親人都要棄自己而去麼?
“我不過是爲了給你安樂富足的生活,沒有你,我又要這些阿堵物做什麼?”她仰首肆意狂笑,淚水滾落,一疊銀票飛上半天,有的隨風而去,轉瞬無蹤,有的飄落溪水,打着旋兒,一路遠去。
月上中天,夜風掠過溪水而來,輕輕包裹住她單薄的身子,再高深的內力竟也難敵深宵的寒意,她不覺抱緊雙肩。虛度十八載的年華,她的心從未如此刻這般冰若寒潭。在這世上,再無珍惜她的人,下一刻她又能去哪裡?
只有藍清揚,那個正直、堅毅的漢子,在她最頹唐、最脆弱的時候給了她一點溫暖、一點陽光。這一刻,她忽然有了想見他的衝動,如此熱切!
太子順利登基,京城安定下來,一切井然有序。藍清揚除了當值,晚上都儘量回自己宅子休息,他內心深處隱隱有着某種期待,某種渴盼,這念頭迫得他每晚都會在院中徜徉,看着明月一點點爬上枝頭,又一點點向西墜落。
因此,當他此刻見到靜立於梧桐樹下倜儻生姿的白衣身影時,並不覺得有多麼意外。
緩步走到夕蟬面前,他細細打量着她,彎眉鳳目,俏鼻紅脣,肌膚細膩,便是寬袍大袖也掩不住纖腰窄肩的風流體態,可不是個如假包換的美嬌娥!可笑自己兩年來一直將她當作個十惡不赦的憊懶男子,這江洋大盜……她騙得自己好苦……
夕蟬看他呆愣,忽地展顏而笑,身子前傾,偎進了他懷裡,雙手環住他的腰身。
“抱着我。”她語聲呢喃。
藍清揚被她突然的動作駭得呆了,大張着手臂,一時不知是該抱着她,還是推開她。
他對夕蟬,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有着說不出的親近和愛慕,是的,是愛慕。那日的荒唐一吻,他已不知後悔了多少次。好在夕蟬並未因此而惱了自己,他只得將這有違世情的愛慕之意深埋心底。
待那日忽然間得知了她竟是個女子,他驚駭狂喜焦急,心心念念着能再見到她。可夕蟬此刻的熱情擁抱,卻讓他手足無措,心如鹿撞。
感覺到他的不安,夕蟬輕輕脫開他的懷抱,皓首低垂,面如紅霞。看來自己果真是一廂情願,這溫暖的懷抱,也終是可望而不可求吧……
藍清揚心中糾結良久,終於一字一字澀聲道:“夕蟬,我已求太子殿下赦免了你和冰兒。你……不要再做盜賊了,一個女孩子家……”
夕蟬有些吃驚地擡頭看着他。女孩子……有多久沒有人告訴她,她是個女子,時日久了,竟連自己都忘卻了……夕蟬微微閉了閉眼睛,將頭扭到一邊。一步錯,便是步步錯!可這錯,讓她如何承受?
自她知曉了父母之仇那刻起,她就做了男子打扮,偷偷習練了照月神功,矢志爲父母報仇。後來,當她真正面對自己敬愛的師父時,卻無法下手,只有遠遠逃開!這兩年功夫精進,連大師兄、祁連、藍清揚都已不是對手。可她如今已不知道,自己這樣努力着,究竟是爲了什麼!
敬愛的師父成了殺父仇人,慈愛的先生變作了寒照月,相依爲命的冰兒如今也棄她而去,便是眼前這位藍大捕頭……
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又何必強求!
她霍然擡眼看向這雋朗磊落的男子,兩手抱拳,一字字清晰道:“多謝藍大人!江湖……再見!”
望着她昂然離去的背影,藍清揚感覺到自己的心彷彿都被揪了出來,痛得麻木,“留下來!留下來!”無數的聲音咆哮着,幾乎要從腔子中跳出來,他張了張嘴,卻仍是沒有出聲。
祁連說的是,他是官,她是賊,他與她,終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夕蟬邁出的每一步都堅定無悔,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容不得她後悔。
當真還能再見麼?這位六省總捕,終究不過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從此孑然一身,獨闖天涯,再無牽掛!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很快被清涼的夜風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