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錫若從黑甜一覺中睡起,一看自己留在牀頭的懷錶,頓時驚得從牀上彈了起來。表上的時針指着三點半的位置,也就是說已經過了申時二刻。他緊張得手都有些哆嗦,偏偏古人的衣服又麻煩得很,他扣了半天愣是沒把朝服的鈕子扣進去,不由得大急。
福琳聽見屋子裡的動靜,從外面掀簾子進來,見到錫若這副急得臉色煞白的樣子,不覺吃了一驚,連忙走了過來幫他扣鈕子穿外褂,一邊說道:“何可樂回來說你幾宿沒睡,我看你的睡得太熟就沒忍心叫你。不就是進宮面聖嗎?你打發個人去皇上那裡稟告一聲就是了。你都累了好幾天了,想來他也不至於責怪你。再說哪有這樣把人當牲口使的?簡直比資本家還黑!”
錫若聞言捏了捏福琳的臉蛋,笑道:“果然還是老婆疼我。”隨即又嘆了口氣坐回到牀上,臉色也不像方纔那麼慌張了。福琳有些奇怪地問道:“怎麼?不怕他了?”
錫若搖頭苦笑道:“反正是遲了,也不趕在這會兒。他要罰就讓他罰吧。我擔心的倒是以後真要是在雍親王手下當差,只怕幾條命都搭進去了。這位主兒,可真是個能拼命的狠角色。”
福琳也跟着錫若坐在牀上,握着他的手問道:“你怎麼這麼擔心?眼下不是還沒到那時候嗎?”錫若摸了摸她的頭髮,凝神尋思着說道:“他是個心勁兒極狠的,不光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我以前還沒這麼清楚地覺得,只當是十四跟他不合,有意誇大了他的脾氣。現在跟着他辦了幾趟差以後,方纔有了些真的體會。他要是日後上臺,只怕跟他作過對的人,都難有什麼好下場。”
福琳聽得心驚肉跳,卻又努力地壓抑着情緒說道:“這些不是我們早就知道了的麼?再說你這些年來,不是一直避免遇到這樣的結局嗎?實在不行了,我們就一塊兒跑唄。”
錫若用一種柔和的表情注視着福琳,低聲道:“不管將來會怎樣,我都不會讓其他人動你的。”福琳聽得心裡一緊,連忙推了錫若一把說道:“趕緊換好衣服進宮吧。省得再耽擱,還不知道皇上要怎麼罰你呢。”
錫若點點頭,又拉下福琳來吻了一下,這才讓她給自己穿戴好朝服朝冠,在外面擦了把臉之後就匆匆地騎上馬進宮去了。福琳看着他打馬而去的背影出了會神,突然對自己的大丫頭碧璽吩咐道:“給我準備進宮的朝服。”
錫若打馬從公主府一路趕到紫禁城的時候,大冷的天兒,額頭上卻熱得冒氣。他摘下腦袋上貂皮做的厚重朝冠透了口氣,這才跳下馬背急匆匆地往乾清宮的方向走。等到了乾清宮東暖閣,他朝門口守着的七喜比了個“四”的手勢,七喜立刻點了點頭。錫若定了定神,又把腦袋上的朝冠扶正,這才讓七喜進去傳話。
過了一會,老康的聲音傳了出來,“讓他進來吧。”錫若屏息靜氣地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給老康磕了個響頭,垂眼道:“奴才見駕來遲,請皇上責罰。”
老康在對面發出撥弄茶碗蓋的聲音,卻朝端坐一旁的雍親王問道:“朕說把他交給你帶了。怎麼罰,你來拿主意吧。”
雍親王躬身答了聲是。錫若心裡不由得往下一沉,暗想道終究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還是落到了他手裡發落。他知道老康這次真的不準備再袒護自己,只得在心裡安慰自己道,見駕來遲應該也罪不至死,大不了也就是摘了他的頂戴花翎,把他趕回去抱老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想到這裡,錫若索性也不再爲自己求情告饒,只是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準備接下雍親王可能會出的狠招兒。
不想雍親王卻開口說道:“他見駕來遲雖然有過,不過念在他之前辦差盡心、太過疲倦的份上,也算是情有可原。這次就功過相抵,不賞不罰了吧。請皇阿瑪明鑑。”
老康聽得“嗯”了一聲,便對錫若揮手道:“既然雍親王這麼說,朕也就不罰你了。你回去好好休息,然後接着跟他辦差。”
錫若“嗻”了一聲,跟着從地上爬了起來,心裡卻暗想道,你們父子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配合得可真是天衣無縫,只苦了我這個被你們耍得團團轉的人。看來紫禁城真的不是個久留之地。多給這對皇帝父子嚇幾次,恐怕自己都要少活好多年……
這時門外的七喜卻報福慧公主求見。屋子裡的三人俱是一愣,老康和雍親王都臉帶疑問地看向錫若,卻見他也是一副摸不着頭腦的樣子。
福琳在三道疑惑的目光裡走進來,卻仍舊顯得從從容容,給老康請過安之後,又給雍親王見了禮。雍親王不言聲地看着她,目光卻變得越發地幽暗了起來。
老康咳嗽了一聲,朝福琳問道:“你怎麼突然進宮來見朕了?”
福琳抿嘴一笑道:“瞧皇阿瑪說的。兒臣好久都沒見到您啦,進宮來給您磕個頭又有什麼奇怪的?還是皇阿瑪真當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一進了他們納蘭家的門,就不要我這個女兒啦?”
老康被福琳也說得笑了起來。他雖然連養女在內一共有二十一個女兒,可是大部分不是夭折,就是遠嫁,成年的女兒里長壽的也不多,而福琳是少數成婚以後他還能見着的女兒,小時候又總在他膝下承歡,因此平常待她也甚好,輕易並不會給她難堪。他見福琳挑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進來請安,心知必定和還站在這裡的錫若脫不了干係。可老康終究是個慈父,儘管知道福琳打的什麼主意,卻也拉不下臉來趕她出去,反倒莫名其妙地有了幾分心虛。
福琳笑嘻嘻地站在老康身後給他捶背揉肩,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對面的錫若一回,低下頭說道:“還好還好。我還以爲皇阿瑪和四哥要打他一頓板子呢。不過打了也好,還替兒臣出了口氣。”
老康一臉詫異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朕剛纔想打他的板子?又怎麼是爲你出氣?”
福琳聽得心裡緊了緊,卻故作輕鬆地說道:“他今天早上從戶部回來,理都不理兒臣,爬到牀上倒頭就睡。下午兒臣想着叫他起來吃口飯時,他卻火急火燎地從牀上蹦了起來,連連說兒臣誤了他的事。皇阿瑪,您說兒臣委屈不委屈?”說着說着嘴巴就扁了,眼睛裡也蓄滿了委屈的淚水。
錫若心裡忍不住大讚他老婆的演技這些年非但沒有退步,反倒愈發見長了,簡直直追奧斯卡影后,然後果然看見老康露出一臉不忍的表情拍了拍福琳的手,轉頭又朝自己說道:“你自己睡沉了,怎麼能怨公主呢?她也是心疼你纔不忍心叫起你來的。唉,罷了罷了。”
老康說着又把頭轉向了雍親王,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往後辦差也注意着點時辰。連着幾宿不睡覺,偶爾可以爲之,長此以往卻必傷身體,也傷了夫妻間的感情。他們小夫妻兩個,至今都還沒有一男半女,納蘭家到了他這一輩,子息本來就艱難,朕也不忍心傷了他的孝道。”你……差不多的時候就放他回家去吧。
錫若聽得心裡大呼老康聖明,卻礙於雍親王森冷的臉色不敢表現出來,只垂頭立在一旁,心裡卻在對老婆狂豎大拇指。
福琳見自己的哀兵之計已經奏效,也就慢慢地收住了眼淚,想了想,卻又走到雍親王面前深深一福,語氣懇切地說道:“福琳知道四哥搓磨他,也是爲了他好。福琳不敢幹預國政,只求四哥念在我們夫妻兩個平常就聚少離多,能放他回來的時候,就早些放他回來,就算是成全我們的夫妻之情和孝道了。十六妹在這裡先謝過您了。”說到這裡心念一轉,竟索性趴倒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給雍親王磕了一個響頭。
雍親王被福琳的舉動驚得往後一退,回過神來之後立刻伸手扶了她起來,嘴裡說道:“十六妹萬萬不可行此大禮。”說着又瞟了錫若一眼,說道:“他能娶到你,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錫若早已幾步趕了過來,聽見雍親王的話便訕笑道:“王爺說的極是。”卻被雍親王狠狠地瞪了一眼。
老康看得又笑又嘆,索性便留了他們幾個陪自己進膳。這頓飯一直吃到宮門快下鑰了才結束。出了宮門臨分手的時候,雍親王走到剛剛扶了福琳進馬車的錫若身邊,冷冷地說道:“公主救得了你一時,救不了你一世。你還是趁早打消你那些歪主意,踏踏實實地跟着我辦差吧!本王耽誤不了你!”
錫若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垮,只覺得身上剛剛退下去不久的雞皮疙瘩又冒了上來,正想應付幾句場面話,卻見雍親王徑自回過身去,連聲招呼也不打地就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