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您好歹進些東西吧。再這樣下去身子要垮了。”
錫若一跨進壽皇殿,就看見胤禎的嫡子弘明正在苦口婆心地勸他吃飯。錫若聽允禩說,雍正這回把胤禎囚禁在壽皇殿裡,弘明自願去景山上陪他的阿瑪,讓錫若也不禁有些爲這個從小在十四府裡嬌生慣養的皇孫而感動,眼下見弘明還在做小服低地勸着他老子吃飯,嘴角便忍不住勾出了一個笑容。
胤禎一轉眼瞥見錫若的表情,臉色頓時冷了下來,沉聲道:“你是來看爺的笑話兒的?”
錫若搖搖頭,又轉頭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大殿裡,接過弘明手裡還剩下一大半的那碗飯調侃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你當着先帝爺的面兒如此糟蹋糧食,就不怕他託夢來踹你幾腳?”
弘明被錫若說得掩口而笑,又見他老子臉上一紅,連忙噤了聲,臉上卻仍舊殘留着一絲笑意退了出去,還細心地關上了殿門。
錫若託着飯碗走近胤禎,從上往下地看着這個賴在老康“御容”前面不肯起來的王爺說道:“你這是在跟誰過不去?居然還讓孩子來哄你,真是丟臉丟到你姥姥家去了。”
胤禎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怒道:“你不是不幹了嗎?還來管爺的閒事做什麼?滾!”
錫若被胤禎吼得退了半步,定定神之後,又訕笑着說道:“我那只是隨口一說。哪兒敢撇下十四爺自己先跑路啊?回頭先皇太后還不得從天下降個雷下來劈死我?”
胤禎仔細地打量了錫若兩眼,方纔點頭道:“這還像句人話。”錫若見他面有菜色,也不知道幾天沒吃飯了,連忙把手裡的飯碗朝胤禎手裡一塞,又端起地上還沒被胤禎砸完的菜盤子放到了身前的小几上,看了兩眼之後卻感嘆道:“還能吃得上這樣的飯就不錯了。底下的老百姓,一年連一頓這樣的飯都吃不上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胤禎聽得沉默了一下,過了一會又說道:“你以爲我沒吃過苦?那會兒在西北打仗,糧草運送不上去的時候,連着好幾天吃硌死人的硬麪疙瘩、喝雪水的日子我也挺過。策旺阿拉布坦搶掠過的地方,連麩皮都沒剩下。老百姓拉着我的馬餓得直哭!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嗎?……別以爲就你跟他老四知道民間疾苦!”
錫若聽得心裡發糝,便抹了抹臉說道:“我不是責怪你。只是想告訴你,世間比你苦難的人還有很多。比起他們來,你的命就夠好的了。所以不要因爲眼下的一點不如意,就怨天尤人起來。那不是我認識的大將軍王十四!”他見胤禎聽得有些發怔,便又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領,壓低了聲音說道:“就算他把碑毀了,世人也會記得當年平定了西北的是你胤禎,不是他胤禛。你相信我!”
胤禎聽見錫若用那個久未曾聽過的名字稱呼自己時,眼睛猛地睜大了。他無聲地看着對面那雙突然變得熱意激盪起來的桃花眼,張了張嘴彷彿想要反駁錫若的話,最後卻用力地掙開了他的手,又端起身前的飯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弘明在外邊聽見裡頭和緩了,便推門送了一壺熱茶進來,給他老子和錫若各自倒了一杯茶之後,又看着錫若笑道:“還是哥哥說得對,果然得十六姑父來,才能說服我阿瑪吃東西。我都磨了三四天的嘴皮子了。額娘知道阿瑪不肯吃飯,在家裡頭急得直哭。哥哥還在那頭兒使勁地勸着呢。”
錫若知道弘明所說的額娘,是已經被胤禎扶作了正室的舒舒覺羅氏,所以如今弘春也算是胤禎的嫡子了,前不久還被雍正封了恂親王世子,只是現在隨胤禎一道降了一級,成爲郡王世子了。
直到現在,弘春和弘明這對異母兄弟的感情還是和小時候那樣親密,大約就因爲他們中間沒有橫亙着那把龍椅的緣故。而每次一想到這裡,錫若就會有些慶幸胤禎終究沒有做成皇帝。不過要是被胤禎知道他這慶幸,恐怕又會氣得暴打他一頓了。
這時胤禎聽見了弘明的話,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便黑了臉朝弘明呵斥道:“別胡說!我是想吃就吃,跟他有什麼關係?”
錫若聽見這句“想吃就吃”,樂得哈哈大笑,想了想又說了句“你們等等”,就獨自跑出去了。胤禎和弘明對視了一眼,都不知道錫若又搞什麼花樣兒去了。
約摸半個時辰過後,錫若卻活像是肚子疼一樣,彎腰拱背地慢慢走了進來。胤禎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也忘了方纔同他的過節,又見他臉上還有些黑灰,連忙迎上去問道:“你這是去哪兒了?怎麼弄成這副模樣兒?”
錫若嘿嘿一笑,示意胤禎聲音小點,自己又回身關上了殿門,這才露出朝服底下藏着的東西來。原來竟是幾個烤得外焦裡嫩的大紅薯。
胤禎一聞見這股熟悉的香味兒,饞蟲立刻被勾了起來,連忙擦了擦嘴角問道:“哪裡弄來的?”
錫若一臉神秘地說道:“後山上尋來的。那會兒老爺子還在這裡考校我們弓箭的時候,我就發現那畦紅薯地了。不過你們可別說出去,不然估計就沒了。”
胤禎一把搶過錫若懷裡的紅薯,一邊“噝噝”地吹着氣說道:“你還真囉唆!除了你,這裡還有誰還會惦記着去刨那幾個紅薯?”
錫若挑了一個大個兒的紅薯遞給弘明,自己也剝着一個紅薯對胤禎笑道:“那可不一定。誰知道你饞急了,會不會半夜跑去拱地呢?”
胤禎聽得擡腿踹了錫若一腳,笑罵道:“去你的!爺又不是野豬!”不想錫若一聽見他這麼說,居然停止了剝紅薯的動作,還有模有樣地打量了胤禎幾眼,連連點頭道:“嗯,有點像,有點像,確實有點像。尤其發起脾氣來那陣兒,特別地……”
“你找踹!”胤禎作勢就要再補上一腳,卻見錫若靈活的一個轉身,將懷裡的紅薯都放在了小几上,自己又拍了拍被紅薯弄髒的官服,笑道:“不跟你扯了。再不回家,我老婆又該埋怨我一天到晚在外頭瞎晃盪了。”
胤禎知道錫若是故意這麼說,便揮了揮手說道:“你下山去吧。別回頭又說爺耽誤了你的好事兒!”
錫若笑嘻嘻地往壽皇殿外面走,臨出門的時候又回過頭說道:“你要是想得開,就老實兩天,沒準兒還能早點被放出去。天天在這裡做窩打洞,也沒什麼趣兒。”說罷不等胤禎找他麻煩,就飛快地跳了出去。
弘明看着錫若的背影,對胤禎說道:“有時候兒子真羨慕阿瑪。”
胤禎從門外收回視線,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道:“你羨慕我什麼?”
弘明聲調有幾分低沉地說道:“羨慕這麼多年了,又經歷過了那些事兒,阿瑪的身邊卻始終有這樣一個朋友。前兩天我說要到這裡來陪阿瑪的時候,八伯還同我說,要是你阿瑪賭氣不肯吃飯,也不用太着急,過兩天你十六姑父就該從直隸趕回來了,那時候保準你阿瑪吃得下飯去。我那時候還不太相信,心想要是連我這個親兒子的勸阿瑪都聽不進去,難道還會聽他一個妹夫的話麼?現在可算是信實了八伯的話。”
胤禎聽得出了好一會的神,隨後便尋了張椅子坐下,難得用一種促膝談心的語氣對次子說道:“我同他認識,比他認識你十六姑還早呢。第一回見着他的時候,他的個子還沒這裡的香案高,膽子也不像後來這麼大,我也就沒怎麼留意。可後來等到他落了一回水、又被人救起來的時候,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以前絕對想不到會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絕對想不到會是他幹出來的事兒,竟差不多天天都能看見,各式各樣的鬼點子更是讓人應接不暇,連我都經常被他整治得想揍人,卻總也不能真正地對他恨起來。”
弘明覷了覷錫若離去的方向,垂頭道:“要換作是我,就不能有阿瑪的那份胸襟。十六姑父……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同誰都顯得那麼近乎。我……我不敢同他走得太近。”
胤禎見怪不怪地看了弘明一眼,撫着膝蓋說道:“你會這麼想,也不奇怪。別說是你,就連我都疑心過他好幾回,可直到現在,朝裡真正還死心塌地地向着我的,也就是他了,要不然他早就該掉頭去攀更大的富貴了。”
弘明撇撇嘴說道:“他現在已經位極人臣,還有什麼更大的富貴可攀?”
胤禎聽得搖了搖頭,說道:“你錯了。他要不是爲了我和你八伯,現在只怕會成爲朝臣裡的第一人,連隆科多和年羹堯,甚至馬齊和張廷玉這些人,都比不上他的資歷和威望,眼下卻被皇上在幾個尚書任上來回地使調,除了別人不好接手的理藩院以外,卻哪個部院也待不長久,也沒有被授領侍衛內大臣的職銜。要不是皇上眼下還離不了他,只怕一上臺就會奪了他所有的差事,讓他回家賦閒去。說來說去,也還是我跟你八伯這些人拖累了他。不過這傢伙要是真能在家賦閒,說不定反倒會更高興就是了。”說到這裡,胤禎忍不住又哼了一聲,又氣又笑地加了一句,“真是爛泥糊不上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