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陵瑄身後的雅間內,茶香四溢,卻無一人有那閒心品茶。谷叔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神色擔憂而焦慮,不時停下來看向露臺上的背影一眼。冷墨站在門邊,扶着劍,竟也是一動不動,只是眉頭憂心地蹙起。
谷叔終究還是沒忍住,轉身拿起一件掛在屏風上的白色貂絨斗篷,對冷墨道:“你讓開,讓我去勸勸主君,若是再讓他這樣站下去,非凍壞了身子不可!”
谷叔說完,便要從冷墨身邊越過,冷墨卻將那手中之劍連同劍鞘一抖,橫在了谷叔面前,他道:“主君早有明令……”
谷叔氣結,是,是,早有明令!他又如何不知?
一個時辰前,他們的人來此稟報——百里劼即將抵達城門!從那一刻起,西陵瑄便已經對他們說過,不許任何人靠近,不許任何人打擾!可是他就這樣一個人站在風雪裡,又讓他怎麼放心得下?難道,還讓他和那天夜裡一樣,再折磨自己一回,再苦痛自己一回?
直到現在,谷叔仍然心有餘悸!
他其實早知道,早知道小悠在他們主君心裡的分量不同尋常,可是他卻從未想過,這不同尋常竟是這樣重,重到當他終於將小悠獻出去,他會像失了心魄的遊魂一般,那樣無可支撐。
從永寧侯府出來,他不露聲色地扶着他回到月央行宮,回到斂花閣,他勸他什麼也不要想,早些歇息,可是他卻笑了,苦楚孤寂地笑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也如今日這般,對他們所有人說:別跟着我……
他們便不敢再跟着,因爲跟隨多年,他們從未見過他這般,即便當年他被西陵戍幽禁的時候,也不曾如此。
月影婆娑,燈燭昏暗,他竟然從廊下穿過,一步一步走向了廚房。廚房裡,還飄散着鳳凰花的香味,蒸籠上,還隱隱冒着熱氣。他們不敢靠近,所以只能遠遠地看着,看着他修長的身影僵立在門口,過了許久,才緩緩地,沉重地,走向那蒸籠。
他有些僵硬地擡起手,將那蒸籠揭開。蒸籠裡,是一隻精緻的綠底描蘭花的小碗,小碗中,是色澤豔麗香味濃郁的鳳凰花露。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離開斂花閣去永寧侯府的時候,小悠曾站在廊下的臺階上,滿臉天真的笑:“西陵公子,我做好鳳凰花露等你……”
可是現在,鳳凰花露還在,一切卻都已經變了。
相依相伴的靜好歲月,終究變成了清清冷冷的支離破碎。
那一刻,他似乎忘記了自己還是蒼壁城的一城之君,忘記了他身後還有那樣多雙關切的眼睛,他站在蒸籠上透出的嫋嫋熱氣裡,雙肩極力隱忍,卻仍舊不可自抑地起伏!沒有人知道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究竟是什麼,他們只聽到一種低啞的,猶如受傷了的野獸無處訴說的嗚咽!
他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無聲無息。
谷叔也曾奢望,奢望不一會兒他就會出來,從前西陵府遇到那樣多的事,在蒼壁城他受了那樣多的苦,承受了那樣多的委屈,他只要將自己關在房間冷靜冷靜,出來時依舊能淡定從容,溫煦而笑。
可是這一次,竟然沒有。谷叔甚至擔心,他會將自己一直這樣關下去,好在洛文穆和百里敬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根本無人注意到斂花閣的異常。谷叔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門外,直到有人傳回消息:鬼魅君在紫雲山莊與百里劼發生了一場血戰,鬼魅君寡不敵衆,敗。
房門開了,他站在房間門口,面無血色,手心不知何時受了傷,結了一片暗紅色的血痂。他說:“去茗香樓。”
茗香樓,是離城門最近的茶樓!不僅近,而且高,樓上的雅間露臺,可以將城門口的一切盡收眼底。最爲關鍵的是,這裡的茶水錢貴得驚人,因此生意並不好,冷冷清清,少有人來。
過了這樣久,谷叔終於聽到他說了這樣一句話,自然是不敢多說,連連點頭按照吩咐去辦。他以爲,就算他去了茗香樓也沒什麼,畢竟棋子已經落定,再無悔棋的道理,而且他將自己關了這許久,大概也已經想通了。
他畢竟是西陵瑄,畢竟是蒼壁城的一城之君,畢竟肩負天下……
可是谷叔怎麼也沒想到,他來到茗香樓的第一句話,仍然只是:不許任何人靠近
,不許任何人打擾!他冒着風雪站在露臺上,彷彿將自己化成了一尊雕塑。小悠心裡十分的痛,在他心裡,或許更多,更多……
冷墨的劍仍然沒有收回,擋着谷叔的去路,他從來只聽西陵瑄的,哪怕現在面對的這個人是谷叔。
谷叔怒氣漸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奈,他道:“冷墨,你當真要讓他一直站在那裡,一直看着小悠丫頭是如何被百里劼帶進城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讓他看見那一幕,他是否能承受得住?更何況,他已經兩夜不曾閤眼,此刻又在那風雪裡站着,我真怕……”
冷墨聞言,冷冷的臉上涌現了一抹遲疑,那握劍的手也是隱隱一動。他看了看谷叔,又擡眸看了一眼西陵瑄,終於,他將手中的劍放了下來。
谷叔嘆了一口氣,抱緊了手中的貂絨斗篷,走進風雪裡。
他走到西陵瑄身邊,小心翼翼地喚:“主君。”
他違抗了他的命令,想必他會生氣,然而他卻沒有,他甚至不曾側目看他一眼。谷叔的臉上露出心疼,稍稍猶豫之後,還是將那件貂絨斗篷披到了他的肩上。
突然降臨的溫暖總算讓西陵瑄的眸光動了動,他有些僵硬地稍稍低下頭,看了看那身上的貂絨斗篷。忽然間,他淺淺地揚了揚脣角——蒼壁城下第一場大雪的時候,他便是披着這件斗篷走進浮夢閣。
那時候,她笑着喚他:“西陵公子……”
他握着她的手,問:“冷嗎?”
她縮着脖子,搖着頭。
於是他也笑,似是責備似是疼惜:“還說不冷,手都凍成這樣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解下這件斗篷披在她的身上,輕輕地擁着她,好像要把所有的溫暖與呵護都給她……
“主君。”
谷叔突然又喚了一聲,瞬間打碎了他所有的回憶,所有的夢境。他終於怔怔地看向谷叔,片刻之後才沙啞道:“鬼魅君,真的敗給了百里劼?她真的,被百里劼帶回來了?”
谷叔有些茫然,好一會兒才明白,原來,他一直還在寄希望於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