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瓦落礫紅牆砌

斷瓦落礫紅牆砌

冬日第一場大雪來臨的時候,京城已經換了模樣。不止是被銀裝覆蓋而已。

司徒振南官復原職,還是昔日的一品武將大將軍。玄濟北取代樑衡之位成了丞相,丞相門下官職全免去,剩下幾個小小的五品以下幕僚,丞相總攬朝中大權。

如今的皇帝,不叫夏琨,也不叫司徒璟。叫夏璟。皇帝每日早朝,卻甚少說話。

皇宮內皇帝的寢宮空了很久,御書房的燈卻一直徹夜亮着。坐着失了心的人,懵懵懂懂做着不知爲何要做的事。

“皇上,爲公事費心是好,切要保重身體。”司徒璟身邊多了一個隨從,還是每日伴在他身邊,只是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人了。

“景翎你先下去吧。我再看會奏摺。”司徒璟頭埋在奏摺堆裡不曾擡起。

景翎嘆了口氣不知該如何是好,“皇上……您已經很久沒有歇息了……”

寒夜裡冷風推開了窗,穿堂而過,司徒璟身子猛地顫動一下,景翎也不由得裹緊了衣衫。

“下去。”司徒璟不冷不熱丟下一句話。

景翎沒有再說話,安靜地退了出去。吩咐了門外的宮女多添幾個火爐,又朝裡面的人看了一眼,寒風還是通過開着的窗子灌到室內,他卻沒了動靜。景翎終是轉腳走了回去,走到窗邊關上了窗拿了一旁的貂皮外披輕輕蓋在了他肩上。

整個過程,司徒璟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做出任何表情。他只是那麼平靜地看着奏摺,似乎身邊事已經與他無關,似乎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臣告退。”

“嗯。”司徒璟總算是吭了一聲,卻還是沒有表情。

被雪染白的地上映下一道黑色的影子,一點點移動着,移動着離御書房越來越遠。他覺得壓抑,他不知道原因地覺得壓抑。看着司徒璟,他覺得很壓抑。想起以前的司徒璟,他覺得更壓抑。變卻了世道人心,一切都讓他壓抑。

而另一個人,又何嘗不是這樣。

太傅府熱鬧了很久,太傅府的書房安靜了很久。

玄明晨不是無心的人,他做不到那麼絕,他捨不得離開。他想過辭官,可是辭官意味着永遠離開他了。可是正因爲不是無心,他又怎能拋開他死去的妻子,怎能不在乎他們之間的重重障礙,他又怎能釋懷。

請了半個月病假,在書房坐了半個月。

樑雅琴說的話,他想了很久。想到不願意去想,想到只能呆呆地坐着。

門外司徒振南路過,見玄明晨此般模樣,問玄濟北道:“明晨這是怎麼了,怎這般頹廢之態?”

“想必是因雅琴的死傷心過度……”玄濟北走到書房前拉緊了門窗,“雅琴雖是好,終究是個罪人。這京城裡好姑娘卻也不少,改日再給他物色幾個,他也不至於如此失態了。”

司徒振南點頭,“皇上最近也是悶悶不樂,也該選妃了,若是再出現前朝斷子之勢豈不讓天下人看了笑話去。”

“哈哈。也是。”玄濟北笑着推開廳堂門,“不知師兄可有看中的人?”

“有是有一個,不過不是出身名門。”司徒振南隨着玄濟北走了進門,有下人搬了火爐進來放再桌子下。

“莫非師兄跟我想得一樣?”待下人下去後,玄濟北向門外看了看,坐了下來。

“嗯……你說的是……”司徒振南看向玄濟北。

話未問完,傳來了敲門聲。

“乾爹,女兒給乾爹送茶水來了。”

門外清亮女聲響起,門內兩人相視一笑。

“進來!”玄濟北對門外喊了一聲。

門很快被推開,一身紅衣映入眼簾,那絕美的容顏世間怕是無幾人能及,舉手投足間透露着幾分江湖女子獨有的氣度,卻又絲毫不爲過,端莊之儀仍在。更重要的是,這本是她該得的。

“乾爹,司徒大人,請用茶。”裴柳昔將茶杯一一放於案上,動作輕緩且絲毫不造作。

“師弟,不知你何時竟收了柳昔做乾女兒啊。”司徒振南笑撫茶杯。

裴柳昔有些驚訝,“不知司徒大人怎認識小女?”

玄濟北笑道,“青城山莊和玉錦山莊素來交好,師兄常任青城山莊莊主一職,又怎會不知玉錦山莊莊主之女呢。”

裴柳昔笑笑不言。水汽從茶杯中漫出,白霧繞在三人之間,朦朦朧朧,看不清人臉,更看不清的,是人心。

“聽聞柳昔與當今皇上早已相識?”司徒振南問道。

裴柳昔道:“嗯……認識司徒……皇上也好些時日了。想來還是一段有趣的相識呢。”只是最後變得有些尷尬了。裴柳昔在心裡苦笑着。

“皇上才進宮不久,對宮內生活多少有些不慣,我正思忖着找個皇上昔時的好友進宮陪他左右,只是明晨近日心情欠佳,不知柳昔可有意進宮陪皇上?”司徒振南放下茶杯擡眼看着裴柳昔,眼神裡傳達着什麼訊息。

裴柳昔向來不是工於心計之人,對於司徒振南的眼神,她自然是看不懂的。只是,因爲進宮是陪司徒璟,她定是萬求不得。

“能有機會進宮陪皇上是柳昔的福氣,柳昔怎敢不應。”裴柳昔心裡偷偷地笑着,終於又可以看見他了,她一直等的答案,是否已經有了結果。

玄濟北瞧見她偷樂着,越發認定了這件事,“那你先下去吧,今天好好休息,明日隨我進宮。”

那夜,廳堂的火爐一直燃着,燈也一直閃爍着在空中跳動。他們還是像以前一樣秉燭夜談,不時傳出笑聲。

只是,他們誰也沒有意識到,兩人之間的稱呼已經變了。不知不覺中改變了,不知不覺,很多事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這一場局,註定要將一切都改變。如今在他們看來,或許已經全部改變,只是究竟改變了多少,還有多少即將改變,誰也說不清。

翌日清晨,有消息傳到京城,先帝夏琨在郇州受李家擁護,自成一國,重立爲帝,郇州與大赤王朝分裂,自此更名郇國。

世人都只知道李家勢力強大,卻從未敢想象會強大到能自成一國不與大赤王朝協商的地步,當日帶走皇帝,本以爲只爲救他一命,卻怎麼也料不到會成爲今天的局面。司徒振南接到消息怒上心頭,李家未免太不將他放在眼裡。

“臣以爲,我朝應派兵討伐,以滅李家囂張氣焰。”安靜的朝堂之上,只有易南宇站出來說話。

“衆卿家以爲如何?”司徒璟看向堂下,似乎衆人並沒有出聲的趨勢。

司徒振南輕咳一聲,“臣以爲不妥,我朝尚未安定,且李家不過一朝之勢,難成大業,何必忌憚於此,當前之要乃是興我朝而非亡他國。”

堂下一片鴉雀無聲。司徒璟明白,這衆多大臣,臣服的不過是司徒振南和玄濟北罷了,他司徒璟又算得了什麼呢。

“凡強盛之國皆由弱小到興盛,今日縱容了郇州勢力,待他日郇國威脅大赤王朝之時,便悔之晚矣。”只有易南宇一意孤行,沒有靠近哪方的意思,還在繼續辯着,“且郇國不滅,民心難安,我朝又如何能興。”

司徒振南不希望對郇國出兵,一方面念及與李家舊情,另一方面,司徒璟位置尚未坐穩,李家勢力不容小視,此時開戰若激怒他方,只會弄得朝中不安。他要做的,不就是奉先皇之旨,讓皇子登上寶座麼。

易南宇話落未聞迴音,朝堂之上靜默地令人發寒。

司徒璟看了易南宇許久,轉向司徒振南,道,“司徒將軍認爲如何?”

司徒振南不緊不慢用僵硬的語氣道,“臣還是以爲不該此時出兵,理由臣已經說過,請皇上定奪。”

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很硬的石頭,一塊一塊砸在司徒璟心上。這個人,真的是養育他長大疼愛他如親子的人麼,還是他曾經叫爹的那個人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爲什麼一切都變得如此可怕了。

司徒璟深吸一口氣,問道,“衆卿家以爲如何?”

“臣以爲司徒將軍說得有理。”

“朝政未安定,不該出兵。”

“應以朝中事爲重……”

“……”

大臣們口中重複着司徒振南的話,易南宇有些失措。司徒璟看着他,有些無奈。他對自己地位的認識越來越深刻了。傀儡。不過是傀儡罷了。夏琨是樑衡的傀儡,那他司徒璟又何嘗不是司徒振南的傀儡呢。

司徒璟第一次沒有下了早朝後直接回書房,而是去了御花園。他突然很想看桃花。可惜如今已是冬季了。

他還記得青城山莊的桃花林,每到三月的時候總會成片綻開桃花,將整個山莊映成一片粉色。那是一種幸福的顏色。桃花落下的時候,站在桃花林,就像漫天下着桃花雨一般,花瓣片片灑落在他發間,灑落在他肩頭,無緣由地心歡。

那時候他身邊總有一個人,陪着他看他最愛的桃花。世間最美好的事,莫過於和心愛的人一起看桃花。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獨自看着寒風中獨蕭瑟的梅花。

他挪着步子走進了御花園深處,遠看那些梅花,和曾經的桃花卻是有幾分相似的。都是那樣地粉色,只是再不是那幸福的顏色。

冰肌骨,蕭瑟舞,嘆卻百花殘多時,何留孤獨梅一枝。

他在那梅花樹下站了很久,他在等待腳步聲,等待一個人的腳步聲傳來。他確信他沒有聽錯,確有腳步聲傳來,只是回首之間,紊亂的心變得更亂了。

那身熟悉的紅色衣衫,即使不再俏皮如初。

裴柳昔,那個曾和他有約的人,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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