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的臨時書房裡, 胤礽看小格格終於哭的沒力氣了,就儘量語氣柔和的勸解着,“格格,要不要歇一歇?孤拿冰塊包給你敷敷眼睛。”

“你”,“嗝”,剛剛說了一個字就打嗝的小格格,乾脆閉上嘴巴。

三月的晚上還是比較冷的,此時她的小胖臉上的淚水都快要乾涸了, 看起來淚跡斑斑, 雙眼更是紅腫的跟兩個核桃一樣, 當然鼻子也是紅通通的。看起來真的好不悽慘可憐。

胤礽把小格格扶到椅子上做好,讓她休息一會兒。還想給格格倒杯茶,試了試茶壺, 已經涼透了, 就快走幾步, 打開房間的門。果然看到守在外面的魏忠管事。

小太子接過小魏公公準備好的冰塊和水盆, 以及熱的茶水後, 就擺擺手讓小魏公公退下去。

雖然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少年男女呆在一個房間太久不大好。可是胤礽覺得, 小格格應該不想讓別人看到她此刻的模樣, 甚至是讓宮女們伺候她梳洗。

給還在不停的顫抖,打着小嗝的格格倒了杯熱茶,又拿冷毛巾等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再兩隻手各拿一個小冰塊包輕輕的,輕輕的, 仔細的按在小格格紅腫的不成樣子的眼睛上。

差不多有十來分鐘,小太子都是耐心的阿茹娜格格的眼睛做着冷敷。感覺小格格的眼睛一片冰涼,怕凍傷小格格細嫩的臉部肌膚,才停了手,坐下來休息休息。

他看着終於是收拾乾淨了一些的小格格,還是一副可憐兮兮的,委屈巴巴的樣子,忍不住的低聲叮囑道:“格格,明早起來後再讓宮女用冰塊包敷敷,這兩天切記不要用手揉眼睛。”

阿茹娜聽到被小太子這麼一通照顧,覺得剛剛壓下去的委屈又冒了出來:“嗝,他明明答應了讓我自己做選擇的,卻還是通知了阿瑪額娘給開始我準備嫁妝。”

胤礽愣了一下,她以爲小格格不會和她說今兒這場大哭的原因。“格格,孤所知道的是,皇阿瑪把他對仁孝皇后和保成太子的愧疚,都轉移在了你的身上。他希望能通過對你做出他力所能及的補償,讓自己心裡好受一些。”

“而這個時代,女兒家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嫁對人。孤相信皇阿瑪給格格選擇的未來夫婿,應該是人品家世,學問性情各方面都不差的。”

“嗝,是不差。”小格格說話不利索,就在心裡癟了癟嘴巴,就是有點兒呆呆傻傻的。

“那格格有什麼顧慮?可否方便告知?若格格不喜歡皇阿瑪給指的婚事,孤給你做主。懇請皇阿瑪換個人選。大清國人才濟濟,滿漢蒙八旗的好兒郎多得很。”

“嗝,不討厭。就是討厭他替我做決定。” 說到這裡小格格覺得更委屈了傷心了。如果她討厭這個呆太子多好,就可以徹徹底底的大鬧一場,取消這個婚約。

胤礽無奈的輕輕的搖頭,“格格,就算不是皇阿瑪給你做決定,將來也是倭黑大人給你做決定。如果格格長大以後,發現心裡有了自己喜歡的男子,孤給你做決定,格格儘管放心。”

“雖然孤覺得上輩子的種種,不應該再來干擾格格這輩子的人生。但是格格的情況特殊,你自己過得開心就好。如果格格將來想一輩子不嫁,孤也曾經承諾過格格,會給格格做主。”

小格格看着尚且無知無覺,一直關心愛護她的太子殿下,有點兒不忍心,“太子殿下,皇上通知我阿媽,開始準備四年後太子妃的嫁妝。”

聽完這句話,本來心裡吃驚了一下的小太子,卻在看到小格格那同情關切的小眼神後,又難免產生了一些愧疚,“格格,這件事兒,應該是孤連累了你。”

“在上個月的十七日,孤和皇阿瑪談話的時候,孤曾經和皇阿瑪提到,將來不想娶妻納妾的想法。”

···“你,你,嗝,你個呆子。”

小格格攥着小太子的手帕子,抖着小胖手指向小太子,憤怒不已。

她以爲皇上是要藉着她和太子殿下兩個人的婚事,生一個類似“保成太子”的孫子。結果卻是她小瞧了皇上的胸懷和謀劃,居然是要藉着一直被太子關心呵護的她,來牽制籠絡太子殿下,來一場滿人女子和這個“外來太子”的聯姻。

胤礽苦笑,他確實是被這段時間康熙皇帝給予的父子溫情,一時的矇蔽了理智的雙眼,在十七號那天沒忍住的透漏出來,對於自己將來婚事的想法。哪知道皇阿瑪出手如此的迅速,還帶累了阿茹娜格格。

“格格批評的有道理。是孤一時忘形,孤和格格賠不是。”

“葬禮儀式結束後,孤會和皇阿瑪要求,換一個太子妃的人選的。想來京城滿人家合適的女孩子應該有不少。” 總會能找到一個可以適應宮廷生活,還聰明正派的滿人女孩。

這下小格格卻是更生氣了,“你,你。” 氣不過的她站起來,走到胤礽跟前,直接抓起胤礽的左胳膊,狠狠的一口咬下去。

她剛剛就想咬這口了,呆太子伸着胳膊對她避嫌的樣子,就跟她是洪水猛獸似的。

雖然有孝服裡面還有層春衫,可是小太子還是被疼的皺了一下眉頭。於是對着莫名其妙突然生氣的小格格,只有沉默。

咬了這一口,把憤怒發泄出來的阿茹娜小格格,掃了一眼太子殿下那皺巴巴的,點點斑斑都是她眼淚鼻涕的孝服,就有點兒愧疚和尷尬了。強撐着氣勢,色厲內茬的說道:“這門親事我答應了。不許更改。”

胤礽對於小格格負氣的“答應”只覺得有些無奈。“其實在上次見面的時候,孤就想問格格,後來又想着等格格什麼時候想說的時候自己說。卻一直沒有機會,拖延至今。”

“孤很欣慰今晚上格格能說出來原因。此事既然孤已經知道了,自是會去懇請皇阿瑪取消掉這個指婚。格格無需擔憂,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阿茹娜格格一臉的倔強,“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我會幫你把毓慶宮的後院打理的妥妥當當的,太子殿下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小太子卻是一臉真誠的建議道:“阿茹娜格格,大清國的好兒郎很多,你現在年齡還小,慢慢的挑個十年二十年都可以。”

“你幾次進宮,都很不開心,孤都感受的到。既然紫禁城都是格格上輩子不愉快的記憶,何必要勉強自己?在外面天高海闊的四處遊山玩水,不是挺好?”

但是小格格對於他的提議,只有一臉堅定的拒絕,胤礽更感到無奈了。“格格,剛剛你一開始哭泣,是憤怒於皇阿瑪又給你這輩子的人生做安排。”

“第二次大聲哭出來,應該是對着孤有所不滿,雖然孤現在還是不明白,到底是哪方面的問題。”

“不過孤自知性格上的缺點,稍想一想也大體明白。若是孤就有什麼地方沒做到位,自己還沒有察覺,因而怠慢了格格,還請格格您大人有大量,直接明白的和孤講出來。不要憋在心裡,只顧自己生悶氣。”

“但是,這只是一個孤的說法兒。格格,孤可以很誠實的告訴你,像今天這樣安慰你的事情,並不是你每次不開心的時候都有。”

“今兒個,孤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情,恰巧可以照顧你,任你痛哭出來。可是以後在孤做事的時候,你可能根本闖不進來見到孤。”

“而且就算是孤知道了你有不開心,也可能因爲要忙於一些事情,顧不上照顧格格的情緒。”

小格格被胤礽這番話刺激的越發倔強,“生活中我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不用太子殿下操心。”

胤礽感覺有點兒頭疼了,甚至是有點兒苦口婆心的諄諄告誡着:“格格,孤曾經和你說過,孤有很多事情要做,將來會更忙碌;而且孤也確實不懂女兒家的那些小心事,實在不是作爲夫婿的好人選。”

哪怕是上輩子年輕的時候,胤礽也是不大懂得什麼是“知好色則慕少艾”,天天不修邊幅的泡在研究室裡頭。更何況是是再世爲人的現在,更是沒有了那些兒女情長的心思。

沉默了片刻,在心裡琢磨一下小太子的意思,小格格是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卻也是更委屈了。

淚花兒又冒了出來,阿茹娜格格小聲的抽泣幾聲,自己擦了擦了腮邊的淚水,緩了緩激動的情緒,纔開始慢慢的訴說:“剛剛阿茹娜跑過來找太子殿下,不是要太子殿下取消親事。嗝,就是氣不過皇上。”

“上次見面的時候,我就知道這門親事的,錯以爲皇上是要我和太子殿下把“保成太子”生出來,全了他一個念想。結果進宮發現你那麼呆,不知道算計這些,嗝,就更氣不過,才故意講那些刺激你的。”

“剛剛生你的氣,也只是氣不過你把我當成洪水猛獸的一樣的避嫌。”

胤礽捏了捏眉心,不管是什麼朝代,什麼種族,都對於血緣有着執着的信賴,他很理解掌控欲極強的皇阿瑪,安排他娶個滿人姑娘生幾個孩子的心理。對此他也早有心理準備。

可是他對於小格格的想法兒只有無奈再加無奈,“今年孤和格格你,都已經週歲七歲了。不管是到了那個時代,女兒家的聲譽總是要緊的。”

而且,他活了這兩輩子,已經習慣了和別人保持距離,實在是不大習慣小格格這樣的親近行爲。

“你,你和皇上一樣。”阿茹娜格格真心憤怒了。

她挺直了腰背,居高臨下的瞪着小太子,通紅的眼睛裡像是有兩簇小火苗在燒,噼裡啪啦的火光四射,“皇上要我嫁,你卻不讓我嫁。阿茹娜誰也不聽,自個兒心裡自有決定。”

看小太子還是皺着眉頭,一副不認可的模樣,阿茹娜發狠,怒不可歇的吼了出來,“總歸將來若不能隨了心願,我就直接抹脖子算了,反正這輩子本來就是撿來的。”

···

房間裡頃刻間死寂沉沉,劍拔弩張。

最終小格格被胤礽不知覺散發出來的逼人氣勢嚇得退縮了,後悔委屈的低了頭,連呼吸都是輕了又輕。

看到小格格自知失言,一副羞愧,委屈,怯生生的模樣,胤礽心底冒出的那絲火氣也消散了。

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就迅速的收回外放的氣勢,表情溫和的開口:“是孤一時失控,格格莫怪。請格格稍等兩分鐘,孤去換身孝服,送格格回去休息。”

說完他也沒等小格格的反應,站起身來,擡腳走進這件屋子的小隔間裡面,迅速的脫掉身上已經溼了一大片,而且皺的不成樣子的孝服,換上一件嶄新的備用孝服。果然上下就兩分鐘的功夫。

可是等到小太子快速的回到房間,卻是發現小格格還是站在那裡,一副孤零零無依無助的模樣,淚水磅礴,連脖子那裡都有了眼淚,卻是靜靜的,沒有哭聲發出來。

感受到小格格好像真的是被他傷到了心,胤礽在心裡默默的嘆了一口氣。

他終究是沒有忍得下心,走上前,順了順小格格的頭上有些散亂的髮絲,又拿出新帕子給輕輕的擦了擦脖子上和臉上的淚水,“孤會找時間和皇阿瑪討論這件事,一切以格格的意思爲先,如何?”

“一直以來,孤都是把格格當做自己的親弟弟妹妹一樣,將來不管如何都不會有改變。格格莫要害怕。至於我們的親事,如果格格將來不改初心,孤也保證絕不敷衍格格,會找時間認認真真的思考的。”

小格格雖然還是非常不滿意胤礽的推托之詞,可好歹是收住了下雨一樣的淚水,輕輕地說了一句:“太子殿下,阿茹娜討厭你。”

胤礽怔楞片刻,不知道該做何迴應爲好。

他想了想,覺得小格格好像還在生他的氣,於是真誠的說道:“格格若是還沒有消氣,哪天有力氣了,再咬孤一口也行,或者要孤怎麼給你賠禮都行。只是今天格格這場大哭太耗心神,需要儘快安歇。”

一路沉默的把猶自噴噴不平的小格格送回了她休息的地方,在小格格的愛理不理的冷哼聲中分開。

胤礽有點兒尷尬的摸了摸鼻子,正要趕回去繼續寫大字,哪知道一回頭,居然看到了一直候在門外不遠的倭黑大人。

“奴才參見太子殿下。”

“倭黑大人免禮。倭黑大人可是在等格格回來?格格的眼睛這兩天還是要冷敷幾次,注意多休息養養精神。”小太子面色平靜的和倭黑大人囑咐着。

卻不知道他的話讓倭黑大人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太子殿下沒有覺得自家大閨女不懂禮節,只會任性哭鬧的惹他煩惱就好。“奴才一定照顧好大格格,太子殿下放心。”

···倭黑大人,你是格格的阿瑪,讓他一個外人放心?“倭黑大人,孤今晚還有事沒做完,先走一步。”

“恭送太子殿下。”

鬧鬧騰騰了一晚上,自覺終於可以清靜下來的小太子,回去後收拾收拾心情,摒除各種雜亂無章的思緒,靜下心來繼續抄寫他的《金剛經》。

第二天一大早,康熙皇帝和小太子一起用過清淡無味的早膳後,康熙皇帝一邊看着小太子交上來的《金剛經》,一邊和小太子說話。

“恩,字寫的不錯。第一章和最後一張的字跡沒有變化,很好。”被阿茹娜那麼一番哭鬧折騰後,還能靜下來專心致志的寫完這幾篇《金剛經》,心性之穩定可見一斑。

對於皇阿瑪這麼一副要看他笑話的架勢,胤礽直接當做沒看見,乾巴巴的回到:“謝皇阿瑪誇獎。”

見兒子有點兒沒精打采,明顯的昨晚上睡眠時間不足的樣子,康熙皇帝難得的生出來一眯眯小愧疚。“咳,距離下葬儀式還有二十分鐘,胤礽隨皇阿瑪去見見白馬寺的主持如誘大師。”

父子二人快步來到誦經樓的時候,裡面好多喇嘛和尚都在準備馬上要開始的**事。康熙皇帝領着小太子,徑直的來到洛陽白馬寺如誘住持的房間。

“阿彌陀佛。”和普天下所有德高望重的大師們差不多模樣,這位如誘住持也是慈眉善目,心氣平和,眼睛明亮睿智,說話的時候中氣十足,聲音洪亮。他站在房間門口迎着康熙皇帝和小太子的到來,雙手合十,唸了聲佛,低頭鞠躬行禮。

“大師有禮。勞煩大師給太子念幾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或者《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如誘大師垂目一看,面前的大清太子應該是因爲休息不足,眼神有點兒暗淡。但卻是難掩其中的靈光閃動,夢幻迷離,就像這三月裡嬌嫩的桃花花瓣兒一樣,粉紅粉紅的,好像盛放着整個春天的似水柔情。

稍稍有點兒發紅的,水汪汪的的大眼睛被下面一雙標準的橢圓形臥蠶襯托的,更爲乾淨明亮,魅力過人。眼睫毛又長又翹,眼尾也稍向上翹。在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之間,卻又好像是悟透了佛教的“緣起無自性的空性”,超越了六道輪迴的因緣。

“阿彌陀佛。陛下,太子殿下乃深具慧根之人,老衲能爲其效勞,是爲一件興事。” 如誘大師說着,也沒等康熙皇帝的反應,就在一個老舊的蒲團上盤坐下來,閉着眼睛,開始低聲的誦唸《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或者《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胤礽垂眸,認真的聽着如誘大師誦唸。“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好像明白了何謂心“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

在大乘佛法中,以《心經》和《金剛經》最爲精要,深奧微妙,文字也最爲短少。“佛說八萬四千法門中,般若法門最爲殊勝。” 大致的意思乃是有關於“空性的問答”,解除世間煩惱,親證般若智慧,淨化蒙塵的靈魂,到達不生不滅,五蘊皆空的“脫俗”境界。

而這兩篇經典經文在目前廣爲傳頌的譯本,乃是當年大唐玄奘法師翻譯著作的,共有二百六十個字。譯文內容言簡意賅,博大精深,讀起來卻又朗朗上口,直指要義的說明了般若心經血脈骨髓之精華。

幾遍《心經》和《金剛經》聽下來,確實是眼更明,心更亮了,昨晚上遺留的那絲煩惱擔憂,乃至昨天一天的“貪、嗔、癡”,也真的是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心淨,心安,一種神奇的宇宙磁場圍繞着他,和他的精神力場產生共鳴,好像要脫離一切人間苦難晦氣,獲得了無上智慧和勇氣,可以再一次的遨遊星際,沐浴星河一樣。

小太子沒有說話,只是在心裡暗暗琢磨,佛度世人,可是佛本身卻也是世人之一。不入世,如何出世?

胤礽和如誘大師行了佛禮,跟隨突然沉默下來的康熙皇帝退了出來。父子二人安靜的朝停放兩位皇后娘娘梓宮的陵寢門的方向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