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清晨生機盎然, 鳥鳴聲,談笑聲,吆喝聲, 還有馬車轔轔。
“那是琉璃廠, 十四爺沒事兒喜歡在那溜達, 從前送給您前朝永樂年間的雲紋金簪, 就是他在那兒淘的。”
“對面有個很大的城隍廟, 每月初一、十五、二十五都有燈市,晚上很熱鬧。”
“城隍廟旁邊的施粥鋪是兒臣和十四爺在太后晏駕那年開的,希望能給她老人家積福。”
“.....恩, 白雲觀廟會最熱鬧的活動是摸石猴和打金錢眼兒,您待會能看見山門的內圈有一個弧形石雕, 石雕右下方有一尊石猴浮雕。傳說只要摸了猴子就可以祛病、避邪。還有窩風橋的橋洞裡吊着一枚大銅錢, 銅錢孔中有一枚小銅錢, 上面寫着“鐘響兆福”四個字,如果能投中銅錢, 就能心想事成。弘明和弘暄每年都要在那兒丟不少銅錢。”
“行了行了,真是個話簍子,說得我頭都暈了。”德妃一身素衣,極不耐煩打斷我的絮叨。
我悻悻訕笑:“兒臣怕額娘在馬車裡無聊.....”
“我又不是名門出身,這些地方從前都去過。只是一晃四十餘年, 早已物是人非。”
“......”婆婆訓話, 媳婦兒只能聽着。
“我進宮那會兒, 哪有你這麼好命, 我祖父只是個包衣......花了不少銀子才讓我留在孝懿仁皇后身邊做個端茶送水的......”
“兒臣從不認爲人與人之間有什麼身份的差別, 所謂高低都是人定的。額娘如今協理後宮,做得並不比任何人差。”
“哼, 天真!你沒經歷過那些,總想得簡單。如果不是身份,老四何以......”她搭在腿上的雙手驟然收緊,鬱臉不化,轉頭死盯住我的臉,冷笑:“還有你額娘。”
“......她不該進宮。”離開皇宮,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有她,是跟着萬歲爺進來的......”
“......”
“你啊,心裡揣着明明白白,卻偏偏裝作什麼都不懂。”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額娘不要再想傷神的事情。”
“我還能爲過去的事兒傷神?只要你們好.....這些日子總夢見老十四小時候生病哭着叫額娘,哭得我揪心。不去廟裡給他求個平安,心裡不安生。”
“哦?”我笑問:“十四爺小時候愛哭?”
“他小時候就跟弘暄似的,嬌得狠,我記得有一次......”一說到十四爺,德妃的臉立刻綻放慈愛笑容,我暗自摸了摸胸口,終於轉移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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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觀始建於唐,經歷了幾朝幾代,在康熙四十五年大修過一次,現在是北京最大的道觀。
德娘娘駕到,禁軍早已清場。各個殿裡一一參拜,進入元君殿,德妃居然親自點了兩把香讓我拜送子娘娘和催生娘娘......這......弄得我面紅耳赤,啼笑皆非。
趁她和方丈寒暄,我走到玉皇殿。傳聞此殿中立蟠龍臺柱四根,其中一根是懸空的,乃神造,可以搖動又不影響建築。我正想一根一根搖搖看,突然竄出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嚇得我一抖。
“壞小子,魂都讓你嚇沒了!”跺腳摸額,弘暄一臉壞笑,搖着扇子躲過我的魔爪。
“額娘,您不會真相信有根柱子懸空吧?”
“空穴來風,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來搖。”他微眯狹長的眼睛,收起扇子插在腦門後面,環抱柱子伸出舌頭做痛苦狀,逗得我捂住嘴笑。
“乖兒子真聽話,今兒怎麼趕這來了?”拿出帕子替他擦着腦門上的汗,不由嗔怪:“跑得滿頭大汗。”
他拿下扇子一頓猛扇,突然像醃蘿蔔似的垂頭喪氣,“兒子今天讓人憋屈了,聽說瑪麼和額娘在這,跑來找安慰。”
“喲,誰這麼大膽連我傾國傾城的兒子也敢欺負,趕緊給你爹爹飛鴿傳書,讓他調十幾二十個綠營兵把那混蛋往死裡揍一頓!”
“......是皇瑪法。”
“......這我可做不了主。”
見他真上了心,癟嘴瞥眼,我接過扇子替他扇着,緩聲問:“你做什麼讓瑪法生氣了?”
他沮喪低頭,踢走腳邊的石子,悶悶告訴我:“今天下學被皇瑪法叫去抽檢功課,正巧碰上左右兩翼統領衙門的人在和皇瑪法商量內城旗下房屋管理。”
“內城不都住着旗人?房屋一向歸朝廷。”清初入關的時候,帶來四十萬左右八旗軍民,爲了鞏固皇城,也爲了體現八旗是清廷的根本,順治將內城所有漢人都趕了出去。從此以後,內城的房屋土地全歸國有,由朝廷統一分配給八旗子弟,並且嚴禁內城房屋買賣,即使是王府,主人也只有居住權,沒有房屋所有權。
“可內城只有這麼巴掌大,太平盛世沒有戰亂人民安居樂業,旗人越來越多,五十年的時候已經超過七十萬......總有一天人□□滿,朝廷要負責所有旗人的吃飯問題,根本撥不出銀子再來安頓貧下旗民的住房問題。那些貧民從前是遊牧,不會種地不會經商,沒有漢人的手藝本事,拿着朝廷的一點微薄補貼坐吃山空,最後只能住到城外。如此下去,貧富差距會越來越大。另一方面又不準城外漢人購買城內的土地,其實有些漢人富商已經在城內置辦產業,能夠帶動城內經濟的發展,又能解決一些旗人的工作,何樂而不爲?爲什麼一定要駐起一道欄杆?我認爲城內土地就應該私有化,同城外的土地達成自由交易。說什麼“滿漢一家親”......”
“你這麼和皇瑪法說的?”
“恩。”
“他是不是把你轟出來了?”
“......恩。”
我趕緊把他拉進懷裡,摸摸他委屈的臉,“兒子,你說得對!他們固步自封,不懂得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總有一天會嚐到苦頭!記住額娘說的: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咱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額娘,你真覺得兒子沒錯?”
“當然了!你想想啊,那些房子都在貴族手裡,你九伯就是個大房地產商,歷史告訴我們,”我壓低了聲音:“貧富差距會激化階級矛盾.....不過,咱以後得低調點兒,你這麼直白否定老祖宗定下的規矩,皇瑪法當然不高興。”
弘暄從我懷裡掙出來,握住我的肩膀深情對我說:“知子莫若母,您真是我的好額娘!”
“那當然,也不看看我是誰。”這麼洋洋自得,突然發現我兒子又長高了,已經和我平視,越發“漂亮”,我忍不住,噘起烈焰紅脣,眼看着就能揩到油,被他一手嫌惡推開。
“額娘,兒子已經長大了!”
“長大了怎麼?長大了就不是我兒子?”
這俏臉粉頰,這秋水剪瞳,這鮮嫩小脣,將來不知便宜了誰家姑娘......想想我都嫉妒。
“弘暄來了。”
“瑪麼!”
德妃最喜歡弘暄,是她帶大的,又長了雙和她一樣的眼睛。有事沒事總喜歡盯着他眼睛瞧,似乎能從他眼裡看見從前的自己。
“騎馬來的?熱不熱哦?小臉兒曬紅囉。”
“瑪麼我不累,您知不知道這兒能摸石猴和打金錢眼兒?”
“喲?這我可不知道,你和我說說。”
......我滿腦黑線,我說就是話簍子,寶貝孫子說就是沒聽過.....
“走,孫兒帶您去看看。今天得幫瑪麼把所有病痛都摸走!”
“哎喲,你慢點兒,慢點兒。”
這祖孫倆兒......被遺忘的我只得提裙快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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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雲觀逛了大半天,回到暢春園已經臨近黃昏,用過晚點,等着德妃入睡,自己才沐浴更衣。
誰知睡到半夜,有宮女緊急敲門把我叫起來,說德妃突然上吐下瀉。匆匆趕過去,她正趴在牀上吐黃水。
“怎麼回事?”接過宮女手上的溼毛巾,一捂額頭,溼濡冰冷。
“額娘.....”剛拍上她的肩膀,被她死命捉住手,想必吐得很難受。
“到底怎麼回事?!”我慌神了,大半夜的,“太醫呢?有沒有叫太醫?”
一個羅莉哭跪在地上,“福晉,您走了以後,娘娘說有點暑氣,讓奴婢端了碗冰鎮酸梅湯......”
“冰鎮?”老太婆自作自受.......
“快叫太醫!”
問診開藥,把康熙都驚動了,使了李德全一直守到太醫離去。灌了湯藥,疼痛沒那麼容易消失,她一直面朝牆壁蜷縮成一團,強忍着不吭聲。
我差人找來一個小手爐,裹上幾層布,捧在懷裡暖暖的,給她放在肚子上做熱敷,好歹能扯走一些痛感。又怕她熱會中暑,拿把扇子一直替她扇風,沒多久,自己已經滿頭大汗。
“你回去吧,我沒事。”
“您安心睡吧,卯時兒臣叫您起身吃藥。”
“.....”她轉過來,我持棉布擦拭她額角的冷汗。
她垂下眼睛,用手指了指梳妝檯,“左邊第一格里,有個護身符,黃面兒的......我在白雲觀給福惠那孩子求的,生下來就弱......明天你四嫂若是過來,叫她別進內室,別帶了病氣回去,把符給她,讓她交給年氏......”
......爲什麼不直接給四阿哥?我沒問,這母子二人,都是一條道走到黑的,轉不了彎。
她睡得極不安穩,不停發汗,也許只有在夢裡才能卸下面具。剛纔李德全進門時一霎那的失望盡收我眼底,康熙在暢春園養了不少女人,終究沒過來看一眼。
也許,她已經習慣了,失望過後的麻木,四十餘年,無數個孤枕難眠。生了六個孩子,只剩兩個,其中一個還不親......
將手指搭在她手心,她很快合攏手掌,我以爲她醒了......呼吸終於平息,原來,你也沒有安全感......
攏了攏微散的髮髻,我並不是一個能夠輕易以德報怨的人,但我會試圖忘記你曾經對我做過的,雖然我知道你不曾爲此懺悔......可你是我丈夫最敬愛的母親,我兒子最信任的奶奶。我恨不起來......而且,我是不是可以可笑地認爲:我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