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新雪,走上太和殿,登高遠眺,遠處重巒疊嶂。風吹起雪舞,迷亂了雙眼。從完顏府到紫禁城,不是相隔幾條街,而是相隔一個世界。抓起白玉雕欄上一撮積雪,用力捂緊,直到手掌傳來冰凍的刺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滴水都有它包容的沙礫。我想我走進迷霧了,越是深陷,卻越想撥開朦朧的絲霧看個清楚透徹。然而,我走投無路,求助無門。一股寒氣灌進心肺,激得我打了個冷戰。
除夕夜,乾清宮裡觥籌交錯,一派喜氣。各處的炭火燒得噼啪直響,人們圍着火爐或高談闊論,或阿諛奉承。沒有人知道,那火爐不僅燒掉了時光,歲月,忍耐,還留下瀰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怨念,即使是在所謂祥和的背景下,那些不安份的因子也從未放棄蠢蠢欲動。
所以我慶幸,康熙將我送回侍郎府過除夕,即使行走在空無一人的雪夜,內心仍然火熱得讓我暫時忘卻了手心的冰冷。如果說這個時空還有某一處地方可以讓我感受久違的溫情,那必是我出生的地方。
羅察如今就任禮部右侍郎,聽卓理說那是一個挺繁雜的部門,職責涉及教育,考試,外交,司禮等。官不大,管的事卻很多。
從偏門溜進去,坐在曾經屬於我的位置上,環顧四周,主位茶几的左邊擺着一隻黃地綠彩折枝桃紋茶杯,杯蓋上缺了一個小口,那是我四歲時不小心砸壞的。對面的圓桌上豎了一個琉璃白花瓶,裡面插着各種各樣的手工花,紙的,絹的,綢的,都是我小時候閒着無事丟進去的。還有那牆壁彎裡畫的小狗,桌腿上刻的“囧”字......什麼也沒有變。
喜福端着托盤進來,見我一個人坐在圓桌前,倉皇中打翻了杯碗,又惶恐下跪:“格格恕罪,奴才該死~”
我聽了心裡堵,趕緊扶起她,調侃道:“喲,才兩年不見,學着生份我了不是。”
她還是侷促,結結巴巴地說:“格......格格......,老爺他們可都等在花廳,您.....怎麼.......怎麼自己跑進來了?”
我翹起二郎腿,灌了口水:“去,把老爺他們叫過來,就說不孝女兒自己爬牆進來了!”
聽着愈近的腳步,心已感慨萬千。曾經,我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上,天天等着阿瑪回家吃飯。一晃,竟是十五年。這所宅子是我來這個世界旅遊的第一站,每一個角落都留下過我嬉戲玩鬧的身影。然而,我卻始終沒有真正走進過我父母的世界,以至於現在這個尷尬的身份,於我而言,終究不知是福是禍。
一隻熟悉的棕色皁靴踏進門檻,我整整衣裳,恭恭敬敬跪地磕了三個響頭:“不孝女兒提前給阿瑪拜年,祝阿瑪來年福壽雙全!”
“這.......格格快起來。”二孃趕忙摻起我,我掃了一眼羅察,四十好幾的漢子眼中竟已溼潤。別過臉,怕自己忍不住,貌似除夕夜灑淚不吉利。我又向二孃莞爾:“星兒給二孃拜年了,祝二孃越活越年輕!”
“這孩子......”二孃沒忍住,拿出了手帕。接下來是兩個妹妹給我行禮,我讓她們還叫我“姐姐”,二哥的禮也免了。嫂子笑着將一個軟軟的小東西放入我懷中。
“小康夫,來,姑姑抱.......不哭哦~~”卓理的兒子長得並不像他,除了笑起來那甜甜的兩個小梨窩。寶寶似乎不是很喜歡我,在我身上一直癟着嘴,若不是嫂子在身邊,估計他要大鬧天宮了.....說實話,看這孩子癟嘴的委屈樣,我就想起胤禎,那個也會對我癟嘴的男人。忍不住心裡好笑,原來癟嘴真不是女人的專利。
火鍋嘶嘶冒着熱氣,映襯着每一張紅紅的臉。完顏家的男人都喝高了,二哥知我會喝酒,開始猛灌,我不依,拖着兩個妹妹跟他們行酒令,輸了我罰酒。晚輩們笑鬧成一團,羅察始終坐在一旁慈愛地看着我們,時而跟我們一起笑,時而埋首思考酒令......父慈子孝,手足相愛,其樂融融,如此不參一絲雜質的天倫之樂,應該是正在乾清宮舉行家宴的康熙最豔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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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妹妹們拉着我打聽宮裡的事情,我見阿瑪獨自離開,猜想他應該是去了書房,於是找了個藉口跟了出去。
羅察負手靜立在窗前,遙望天空,無月。火燭照耀他的背影,有一刻竟讓我覺得蕭瑟,心酸,這個男人也算是我的父親。
“當我們沉浸在辭舊迎新的笑逐顏開中,月亮總是寂寞地隱去......”走到他身後,給他披一件大氈。
“我記得舒兒最愛在雪夜裡看月亮,她說那是寒冷到極致的美麗,月亮最是清高......”
我隨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星網交織,鋪天蓋地。繁星下,萬家燈火,整個世界幻化成一個巨大的穹窿,天上人間,滿目皆爲散落的熒光精靈,跳動着目睹每一段恩怨過往,閃爍着記錄每一場悲歡離合.....
“阿瑪......可曾怨過女兒?”
羅察垂下頭,我看不到他的臉,卻看見他放在窗櫺上的手突然抓緊,指甲摳進木頭,隱隱泛白。
“......是我......沒有護好她。”
“阿瑪~”我握住他顫抖的手,“請告訴女兒,額娘是不是曾經......”越是待在康熙身邊,越是覺得我額娘曾經在宮裡有一段過往,我忍不住猜測,忍不住想問個究竟。
“你什麼也別問。”羅察斷然回絕我的話。
“可是......”
他回身,將氈子轉到我身上,我看見他渾濁雙眼中自己的影像,已被傷痛模糊。
“沉星,你是我的女兒!是我羅察唯一的......嫡女......你只需記住這一點,就夠了!”
我扯住他的衣袖,絲絲綾羅沁涼了我的手掌,卻冷不了我疑問的心,“......阿瑪,女兒不懂。”
“哼,”他苦笑,“不懂好,做人啊,難得糊塗。”
“......”
“爲父給不了你最好的......”
“阿瑪這麼說,不是要折煞女兒?”手中的綾羅愈發被我抓得緊,褶皺成一團,如同我現在隱隱作痛的心。
寬厚的手掌搭上我的肩膀,“好孩子.......在宮裡好生照顧自己,千萬不要衝撞主子。”
“......是,女兒明白了。”訕訕鬆手,看來從他這兒是問不出什麼了。
“......去吧,讓卓理送你回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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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的路上,無數問號旋轉在我頭頂,以至於卓理和我說什麼,全忘了。慈寧宮裡花盞明亮如白晝,老佛爺本想撐着守歲,最後體力不支早早安置了。我遣散了宮人,帶着青珊走進佛堂。
“青珊,如果你有疑問,擱在心裡藏也不是,放也不是,你該怎麼做呢?”點燃香燭,凝望嫋煙扶搖而上。
“......格格,您能有什麼疑問呢?再說了,您不是最愛說順其自然嗎?”
“順其自然?”手一抖,香灰落在香案的《金剛經》上,滾出一圈青灰。我頓時豁然,是啊,也許那本已化作塵埃,隨流水而去,我又何必糾纏。將三炷香插進香爐,握緊胸口琥珀手終是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