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的,我的心頭忽然涌起一陣厭惡感,只爲眼前這們的覺得丟臉。有道是“潑墨漢家子,走馬鮮卑兒”,到了如今,這道風景線卻已經在亂世的硝煙中漸漸湮滅了。這明末清初,的確不是一個英雄輩出,鐵血丹心;抑或是文人憂國,拍遍欄杆的時代。眼下,人人都抱着好死不如賴活着的心態,還能要求他們做到什麼呢?
我正沉默着,鄰桌的另外一人也饒有興致地插話了,“說來也是,莫非這大明朝還真是天數已盡了?自打去年福王即位之後,這朝廷就沒有一日消停過,把原本在燕京時的習氣全部照搬過來,清流濁流們內訌一氣,鬥得不亦樂乎!又是假太子案又是童妃案的,弄騰了個烏煙瘴氣。這下好了吧,那邊韃子已經把陝西的流寇剿滅得差不多,掉頭南下了,他們還不肯消停呢!”
前面說話這人立即點頭,“就是就是,就說這四鎮總兵吧,也各自內訌,分外紅眼。上個月剛傳來的信兒,那興平伯還稀裡糊塗被州總兵許定國給賺進老巢殺了,正是收攬人心的時候,可那史閣部居然讓興平伯的兒子拜個閹人做義父,一下子就把興平伯余部的兩萬多人馬都推到清軍大營給人家補充兵力去了。他史大人可好,明明都率軍走到半道上了,一聽到這個消息居然慌慌張張地掉頭就跑回徐州躲着去了。你們說說,眼下這江北局勢。都爛到了什麼地步?這大明朝,恐怕真的沒救啦!”接着,對着窗外地明月長吁短嘆了起來。
我心中奇怪,這些事情雖然算不上絕密軍機,卻也不是能輕易在市井衆人之口如此流傳的,莫非這官商勾結,互相狼狽,早已是見怪不怪之事了?再說這淮安屬於江蘇重鎮。又是運河樞紐。本地人自然也是見多識廣。消息靈通了。
說話間,飯菜已經上來,儘管我們這兩桌絕大部分都是男人,然而誰也不敢在我面前喝酒,所以眼前的菜多數是些清淡的江南菜餚。我這時候又感到飢腸轆轆了,低頭一看,只見滿目翠綠潔白。煞是養眼,比起宮廷的奢華葷腥來,這裡的顯得格外清爽宜人,讓人頓生食慾。
見我動了筷子,阿思海等人這纔敢動眼前的菜餚。對於蘆筍篙之類的南方蔬菜,他們顯得甚爲好奇,然而卻不敢多問,也不敢用在北方時粗魯地方式大嚼大咽。顯得十分拘謹。我看在眼裡。不覺好笑,卻沒有說什麼,直接伸筷子夾起一隻極其精緻地小籠包。用調羹舀了些許薑絲香醋,然後在小籠包上輕輕地咬了個小孔,裡面摻雜着橙黃色蟹粉地湯汁頓時溢出,悉數流淌在調羹裡,混合着醋香,實在美妙得無法形容。此時並非產蟹的季節,想必這蟹粉是曬乾備用的,能夠保持如此鮮美的味道,的確非同凡響。
“嗯,不錯不錯,好吃好吃,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湯包了。”我說着這話時,整整兩籠湯包已經下了肚,實在吃不下了,這才喝了幾口茶,悄悄地把飽嗝壓了下去。說實話,這裡的蟹粉小籠實在要比我當初上大學時在嘉定南翔鎮吃地好多了,貌似裡面的餡料還多了不少,這等美味我在北方時還真難享受到。
剛剛把最後一道菜送上來的小二滿臉堆笑,“夫人您這就是識貨了,我們這裡的蟹粉湯包確實有名,是上百年的老字號了。別看這湯包小,裡面的乾坤可不小——這包子皮就薄得透明,裡面的餡心是用肉皮、雞丁、肉塊、蟹黃、蝦米、竹筍、香料、紹興酒混合成的,先燒開再放冷。然後把餡心納入包裡,入籠而蒸,出籠湯包地餡心成了最香地湯汁,用手撮入碟內,倒上香醋,撒上姜米,再用香菜……”
我倒沒覺煩,旁邊的阿思海卻沒有耐心了,他從荷包裡摸出一塊碎銀,丟給了小二,“好啦,別老在這裡杵着耍嘴皮子了,你下去吩咐廚子,再蒸十籠這樣的包子,仔細包好了,我們呆會兒帶在路上吃。”
“謝客官地賞,小的這就下去預備着。”小二點頭哈腰地道謝,很快下樓去了。
我笑了笑,對阿思海說道:“這個你就有所不知了,這湯包的妙處就在於裡面的肉皮凍,遇熱即化,冷後就滲入皮中,再吃時,味道就差遠了。”
“這個簡單,既然夫人喜歡吃新出籠的,那小的就去把那廚子買下,一路跟着咱們,隨時想吃就隨時做。”阿思海還真是北方漢子的性情,說話間,又去摸荷包。
我害怕他馬上掏出幾張大額銀票來,惹得衆人側目,於是趕忙給他使了個眼神。他立即會意,於是放下手來,起身下樓去了。想着以後也能經常吃到這等江南美味,我的心情禁不住明朗了許多。
吃飽喝足時,臨桌那邊關於時政的討論還遠遠沒有結束的意思,“……要麼說那個左良玉也不是什麼善類,朝廷看在他二十萬兵馬的面子上封了他侯爵,可他還是心懷不滿。現在韃子大軍都在淮河邊上虎視眈眈了,正是烏雲壓城城欲摧的時候,他不但不思抵禦外虜,反而自以爲當薰卓的時機已到,竟然捏造‘太子密諭’,揚言‘清君側’,全軍從武昌順流而下前往南京,行前竟然下令部下屠城,殺了二三十萬平民百姓。這且不說,現在朝廷那邊居然把原本提防韃子的大軍調了大半去南京‘勤王’,這下好,用不了明天,清軍就如入無人之境了!”言罷,禁不住唉聲嘆氣。
周圍幾個儒生模樣的人,聽到這裡,都跟着搖頭嘆息,嗟訝這社稷傾頹,亂世人不如太平犬。
我冷笑一聲。“南京的馬大人、阮大人,都是見解非凡呢,聽說還有這麼句話,‘寧可君臣死於大清,不可死於左良玉之手’,端得是‘寧予友邦,不予家賊’!泱泱中華,自古以來輩出內戰英雄。能見幾個戚繼光霍去病?如今國勢衰敗至此。也不足爲怪。”
這寥寥數語。更是加重了在座衆人地悲哀,一個個眉宇間襲上了憤慨之色。遠處,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用筷子敲擊着面前的酒杯,用緩慢而悲壯的語調唱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這種沉重痛心的氣氛感染了在座的大多數人,漸漸地,有人陸續跟着輕聲唱了起來,合在一處。然而,他們唱這首時。倒沒有抗虜志士的慷慨
我側臉看了看我身邊地這幫手下們。然而他們表現爲一臉迷惘,還帶着點不耐煩,包括連“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樣罵他們祖宗金人地詞句出現時,都沒有什麼異常反應。不過也不怪,不是這些滿人僞裝太好,而是他們根本聽不懂——這些儒生們是用淮揚音唱的曲子,連我聽起來都有點困難,更別說這些剛剛從關外來的滿洲漢子們了。
看着他們唱得差不多了,我這邊也吃得差不多了,於是我叫來小二付了帳,然後起身笑道:“諸位休要繼續煩惱。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好死不如賴活着。況且這回改朝換代,也未必是件壞事,識時務者爲俊傑,就比如你們的平西伯吳大將軍,‘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代紅妝照汗青’……”
這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似乎有人輕輕地“咦”了一聲,於是轉頭去看。原來是一個三十五六歲地中年人,一身青袍,做儒生打扮,正坐在一張小桌子前獨酌,我回頭的時候,他疑惑的視線正好和我對了個正着。我有些訝異,這人看着我的眼神,似乎閃動着異樣的光彩。
見我用目光詢問,他不好再裝做沒有看見,只得起身,朝我拱了供手:“在下適才冒犯,還望夫人切勿見怪。”
我微微一笑:“這有什麼,倒是先生過於拘謹了。”接着問道:“只是不知先生方纔爲何疑惑?”
那人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還是照實回答:“在下冒昧,只是覺得夫人方纔吟的那幾句詩甚是獨到,見解非凡,不知是否是夫人所作?”
我這下傻眼了,剛纔一時走嘴,居然把裡面的千古名句給背誦出來了,難怪眼下的人很是詫異,懷疑一個女子怎麼會做出這樣地詩句來,故而發問。“呃……”我地臉皮沒有那麼厚,又沒有時間多想,只得瞎掰,“我哪裡有這般才華?這詩還挺長的,乃我夫君所作,我只不過無意間吟了其中幾個句子罷了,哪裡得先生如此褒獎?”
話音剛落,從慕蘭到阿思海,人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我,那眼神裡的驚詫就別提了——想不到多爾袞不只會聲色犬馬,還能做出這麼厲害地詩句來,這下他們的下巴快要掉下來了。我禁不住面上發燙,不知道這臉究竟爲誰而紅。
“哦?那不知夫人能否記得整首詩?如此好詩,單單管中窺豹,着實是莫大的遺憾哪!”他感慨道。
我不能表現出遲疑的樣子,既然謊已經撒了,那就要圓滿一點,於是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嗯,大概是這樣的,‘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縭素,衝冠縊怒爲紅顏。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夭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我沒有博聞強記的本領,再後面的,一時間就記不清楚了。”
他聽着聽着居然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喃喃道:“會不會是故人?不會是……”好一陣才緩過神來,眼神很是複雜,“夫人是北人,未知貴夫婿也是北人嗎?能做出此等絕妙佳句來,想必文采風流,可爲一時之領袖了。”
那些儒生和商人們也紛紛側目,由衷地感慨着:“好詩,的確好詩,若做詩之人能在眼前,我等必與其好好交流切磋……”
這下糗大了,起碼在我心中如此。剛纔順嘴瞎咧咧,居然給那個連首打油詩都沒寫過的多爾袞硬生生地扣上一頂詩人帽子,他若知道了,不知道尷尬之下,面部肌肉該如何抽搐呢。
我倒是覺得這個人好奇怪,雖然詩好,可是不至於反應如此異常吧?於是笑道:“哪裡哪裡,我夫君是土生土長的北人,平時喜歡做幾首歪詩,附庸風雅,拿不上臺面的……對了,先生剛纔怎麼說起什麼‘故人’?”
那人定定地盯了我一陣,眼神一度恍惚,不過最終清醒起來,自嘲道:“方纔走神,一時失言。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夫人的相貌和在下的一位故人有那麼五六分相似,所以在下偶然失神,以爲,以爲是……”,接着嘆息一聲,轉而說道:“吳三桂獻關投降,引清軍入關,其究竟緣故,在南邊流言甚廣,議論甚囂。貴夫婿能作這般見解,想必也是性情中人哪!每字每句,彷彿就是在下的肺腑之言。在下未得見其一面,難免遺憾。”
我正要說些什麼,他放了一些銅錢在桌子上,朝我拱了供手,轉身下樓了。一面走,一面緩緩地念着:“一代紅妝照汗青,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哪……”
聲音漸漸消失不聞。我忽然有點醒悟,這人所說的故人莫非是陳圓圓?要不然他怎麼會對那首詩感慨那麼大呢?況且陳圓圓確實也和我有那麼點相似的,莫非他思念陳圓圓心切,竟然一時間將我認錯了?那麼這人又會是誰?陳圓圓在金陵爲妓時,往來的都是富商名流,多是復社的那些公子書生們,他會不會是其中一員,甚至是陳圓圓的愛慕者呢?
這時,慕蘭在旁邊小聲地提醒道:“夫人,時辰不早了。”
“哦,走吧。”我點了點頭,和衆人們拱手道別,這纔在阿思海等人的簇擁下下了樓,過碼頭登船去了。
阿思海正在旁邊向留守在這裡的善保詢問着接下來的行程,善保回答着,“我剛纔去打聽過了,咱們主子的大軍距離淮安城差不多有百里,估計怎麼着也得明天上午纔到,到時候不知道這邊的戰事會不會立即結束,這接下來的行程……”
月下的清輝撒滿了船頭,我凝視着岸邊星星點點的,說道:“豫親王肯定不在先頭隊伍裡,況且又兵分兩路,說不定他此時正朝泗州去,咱們留在這裡估計也是乾等。接下來他要忙着指揮大軍渡淮河,距離這裡有三百多裡遠,怎麼也不會碰頭,我看咱們還是繼續沿運河南下,到揚州郊外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