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上,鞏阿確實是被冤枉的,然而畢竟他也沒物證來給自己洗刷清白,唯一的指望就是譚泰主動承認,他當時並不知情。然而譚泰大概是害怕承認自己同時也欺瞞了鞏阿,因而加重罪名,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肯主動承認。
鞏阿眼見着自己稀裡糊塗被捲進案子,牢獄之災就在眼前,在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了舉發他人罪行也不失爲一個減輕罪責的辦法,想到這一點,就猶如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於是在刑部大堂上,他連聲嚷嚷着:“我要舉發,我要舉發!……”
負責這個案子的刑部尚書葉臣詳細審問出了鞏阿要舉發的內容,頓時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於是立即進宮覲見,當面向多爾袞彙報了一番。
原來,去年年底時阿濟格和多鐸兩路大軍從燕京誓師出征,並分兩路朝中原進發。譚泰跟着阿濟格西征,因爲己方軍隊繞道蒙古鄂爾多斯索要馬匹而耽誤了路程,所以比起轉頭入河南,迅速南下的多鐸部來,這邊的戰事進程無疑要慢了許多。他琢磨着就算是剿滅了李自成部,這個功勞也難以與平定江南的功勞小很多。
於是他焦慮之下也昏了頭腦,居然派遣使者去河南,對正在隨多鐸大軍南下的圖賴說:“我軍道迂險,故後至。請留南京待我軍取之。”圖賴早就看譚泰不順眼了,去年剛剛進燕京。計議如何分兵追剿流寇時,兩人就因爲爭奪立功機會而差點打起來,如今譚泰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門來,圖賴當然不會放棄這麼一個打擊報復的大好良機。於是他立即把譚泰地原話告訴了多鐸,不過沒想到的是,多鐸當時正忙於軍務,對這些大臣們之間的互相傾軋不但沒有任何興趣插手,更早已習慣於藏污納垢。所以。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無奈之下。圖賴只好另外寫了封信。叫人送去燕京給鞏阿的弟弟錫翰,要他將此事彙報給多爾。然而奇怪的是,圖賴半個月前回到燕京後,問起這件事情爲何一直沒有結果,錫翰就一頭霧水地問:“你什麼時候送信給我了,我怎麼不知道?”
於是,疑惑之下的圖賴覺得此事大爲蹊蹺。然而卻苦於查證不到,於是在鞏阿回京之後,也把牢騷對他發了一頓。鞏阿是個人精,當然大致地猜測到了其中的原委,所以這一次在情急之下,出於“你不仁我也不義”的心理,他就將這件事悉數地抖落出來。
多爾袞聽說之後,立即氣不打一處來。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只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怎麼一回事。於是,他令葉臣派人去把相關涉案人員全部逮捕起來。一一審問。很快,結果就出來了:原來,負責送信地塞爾特是譚泰曾經地部下,他覺察到事情不對,所以私自拆啓了書信,和同僚希思翰一起觀看其中內容。希思翰知道圖賴這次是有意和譚泰過不去,書信若是送到了燕京,譚泰必然得罪,所以兩人商議之後,就將書信扔到了河裡。
案發之後,塞爾特惶恐之下,撒謊說是已經把信給錫翰了,是錫翰故意不報。多爾當然看出了其中貓膩,於是立即傳喚錫翰來與他當面對質,並且親自審問。如此陣勢之下,塞爾特無法抵賴,也只好承認了。
按理說事情弄到了這個地步,譚泰就算是有幾個腦袋也要掉了,可是多爾袞不知道究竟出於什麼心理,明明憋了一肚子火氣無處發作,卻仍然要做出好脾氣地模樣,親自坐在午門內審案。接下來多爾袞的作爲就更加匪夷所思了,他居然連續審了三天的案子,還沒有計議出個結果來。圖賴也是個火爆脾氣,於是終於忍不住發作了,當着在場諸多王公大臣們的面就語氣嚴厲地詰問多爾袞,指責多爾袞處事不公,故意徇私包庇。
這下終於惹惱了多爾袞,皇帝的威嚴怎能容忍臣子來挑釁?他當即震怒,拍桌子罵道:“你還真狂得沒邊兒了!去年剛入燕京時大軍追流賊至慶都,在武英殿裡商議分道進兵。因爲諸將爭先,你不但譏誚豫、英等親王,不顧而唾,朕並未與你計較,可你不但不知道收斂自警,現在又如此詰問於朕。像你這樣怒色疾聲,究竟打算逞威給誰看?朕和諸位王公難道不是先帝的子弟嗎?”
說罷之後,他連案子也不審了,徑自拂袖而去。
在場的王公大臣們還是第一次見多爾袞如此當着衆人地面發怒,於是個個惶恐不已,爲了討好多爾袞,他們趕忙一起動手把闖下大禍,觸犯天威的圖賴綁縛起來,押在地當中,然後議論紛紛,商討着應該怎樣治圖賴的罪過才能給多爾袞消氣。令衆人沒想到的是,過了沒多大一陣,多爾袞居然又回來了,面無表情地說道:“圖賴這一次雖然聲色過厲,然而他畢竟不是那種背地裡搞陰謀詭計的人。況且他今天這樣也是出於忠心而口不擇言罷了,也不是什麼不能原諒的罪過。”接着,叫大家將圖賴身上的繩索解開了,並沒有問他任何一項罪名。
到了這份上,圖賴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只得放下面子來叩頭謝恩,然後悻悻地站回班內,一聲不吭地低着頭。
周圍的氣氛極爲尷尬,難耐地沉寂持續了一陣後,多爾袞將目光瞥向負責此案地刑部尚書葉臣,然後問道:“你們商議得如何了?應該如何處置譚泰?”
葉臣站了出來,稍稍猶豫了一下,不過仍然照實說了:“奴才商議之後,認爲譚泰此番數罪迭加,功不抵過,按我大清律法,應該革職,削爵。論死。”
話音一落,衆臣們無不悄悄地觀察着多爾袞的神色,誰都知道多爾並不準備要譚泰地腦袋,否則也不至於連審三天都沒有結果了。多爾也許很想找一些可以替譚泰開罪地理由,藉以保住他的性命,然而,目前這條路似乎行不通了,現在大家眼巴巴地瞧着。看看多爾袞究竟如何反應。
沉默片刻。多爾用生硬的語調說道:“嗯。就這麼辦吧,先關到死牢裡面去。”
葉臣沒有立即應諾,而是用疑惑的目光詢問着多爾袞,關到死牢裡去,然後呢?準備什麼時候處決?如何處決?還是……
多爾袞並沒有把葉臣期待知道的答案說出來,而是用不明意味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葉臣終於會意了,於是沒有再問。就喏了一聲:“奴才遵旨。”
於是乎,譚泰這一次算是栽得徹底了,從朝廷重臣一下子變成等死的罪人,不但被投進大牢,並且還是死
牢房。裡面地環境別提有多惡劣了,老鼠跳蚤到處潮溼,到處發散着一股發黴腐臭地異味。當他地夫人伊爾根覺羅氏買通了看守。趕來探望他時。他一身破爛的囚服,戴着沉重的鐵鐐,正蜷縮在囚室的一角。閉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呢。
伊爾根覺羅氏見到這種悽慘的情景,眼淚立刻掉了下來,她抓着鐵欄杆,朝裡面焦急地呼喚着:“大人,大人……”
譚泰聽到聲音,立即睜開了眼睛,不過看到妻子滿臉的淚水,他嘆了口氣,轉過臉去:“你來幹什麼,這裡又髒又臭的,來看我地狼狽模樣嗎?”
伊爾根覺羅氏終於哭出聲來,“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要什麼面子……嗚嗚……再過八天就正好到秋後處決的日子了,你要是沒了,叫我們孤兒寡母的怎麼活呀!我這幾天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奔走,也沒有任何結果,你說這事兒可怎麼弄呀?”
“哭什麼哭,我還沒死哪!這麼早就號起喪來了,給我添晦氣不是?”譚泰不耐煩地罵了一句。不過看到妻子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他又禁不住心軟下來。伊爾根覺羅氏是他的繼妻,是鑲白旗固山額真阿山的女兒,今年不過二十冒頭,模樣也頗爲水靈,他們夫妻感情一向很好,所以這一次他被定了死罪,估計她也沒少在外面奔走替他開脫。
於是,他費勁地站起身來,拖着沉重的腳鐐,一步一挪地來到欄杆前,安慰道:“別哭啦,別看這裡條件差了點,不過我好歹沒有受什麼皮肉之苦,吃喝也有,就是沒煙抽,乾熬着怪難受的,你下次來給記得給我帶點。”
“唉,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心說這樣地話!”伊爾根覺羅氏忍不住埋怨着,然後又問道:“要不,我去和我阿瑪說說,叫他去求求豫親王,看看能不能說動皇上,放你一條生路。”
譚泰倒也不着急不着慌,彷彿等死地人不是他似的,“別,你可別這樣,到時候皇上還會懷疑我們幾個結黨營私,我可就死得更快了。”
“不這樣,還能怎麼辦哪?”
譚泰略一沉吟,回答道:“朝廷上的那些事情,你們女人家不知道,就不要瞎摻和,免得給我找更多地麻煩。我之所以不着急,是因爲我料想皇上這一次並沒有動任何殺心,完全是那些個想置我於死地的人蹦躂得太厲害,皇上礙於國家律法,也不能直接徇私包庇,才暫時把我下到死牢裡來的。估計皇上也是想把這事兒緩一緩,等風頭過了,自然會找機會放我出來的。”
伊爾根覺羅氏聽了之後,半信半疑,“你怎能這麼肯定?你在朝廷上的罪的人也不少,這一次闖的禍也夠大的了,叫皇上能不惱火?皇上會不會保你,恐怕也很難說吧?”
“這樣吧,你也不要再去走其他的門路了,就直接去宮裡覲見皇后,替我說說情,順便探探口風。”
“什麼?找皇后?”她頓時驚愕,瞪大眼睛看着丈夫。要知道後宮不得干預朝政,這可是鐵定的規矩,歷朝歷代都是如此,皇后難道能例外?
譚泰知道妻子的疑惑,不過這裡畢竟是牢房,探監時間有限得很,他也懶得詳細解釋,於是簡略地說道:“你不必驚訝,皇上其實有很多事情都和皇后商議,皇后在皇上面前說句話的分量,絕對要比任何人都重。你見到皇后娘娘之後,不必說其他的,就說我知道錯了,追悔莫及,若皇上肯開恩拯我出獄,我必效犬馬之勞……嗯,就這些吧。”
“這……萬一不管用可怎麼辦?”伊爾根覺羅氏有點不放心。
“現在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法子了,只能寄希望於皇上,還當我是有用之材,不至於這麼早就丟棄。”說着,他就費力地拖着鐵鐐,重新回到爛草堆上躺着去了,“若皇上把我當成了廢柴,我就老老實實等死好了,也沒什麼好怕的。到時候你帶着孩子回孃家去,以你阿瑪的身份,再給你找個好男人也不成問題。”
看到丈夫轉身過去,對她不理不睬了,伊爾根覺羅氏也只好嘆了口氣,又安慰了幾句,這才無奈地走了。
……
我來到武英殿時,室內靜悄悄的,只見宮女太監們都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外,鴉鵲無聲。見我到來之後,他們紛紛躬身行禮。我問道:“皇上現在一個人在裡面嗎?”
一個太監小聲地回話道:“回娘娘的話,皇上剛剛與大學士們議事完畢,現在正一個人在裡頭歇息呢,奴才等不敢打擾。”
“哦。”從他們一個個戰戰兢兢的神色上看,我就知道多爾袞現在肯定心情很惡劣,以至於煩躁不已,估計他們這些奴才們也被責罵過,所以才嚇得全部站在門外,生怕打擾了皇帝的休息。
太監又膽怯地朝門內看了看,說道:“娘娘,皇上打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傳過膳,什麼也沒吃過,奴才等也不敢勸,您看……”
我心中不免有些好笑,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一賭氣就不吃飯了,拿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就是犯傻了。於是我點了點頭,“嗯,知道了。”說罷,直接掀簾子進去了。
步入東暖閣後,只見室內的光線有些陰暗,多爾袞正閉着眼睛坐在椅子上,面前寬大的桌案上,堆滿了各式奏摺,面前攤開的一本上,硃批剛剛寫了一半,筆就擱置在一邊了。
我脫下外套,輕手輕腳地蓋在他的身上。沒想到這麼輕微的動作,也照樣弄醒了他。他睜開眼睛來,看看是我,於是懶懶地說了一句:“哦,你來了呀。”
這聲音很是沙啞,顯得中氣不足,我連忙問道:“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別是生病了吧?”說着,伸手去試探他的額頭。
多爾袞擋開了我的手,然後動作緩慢地坐直了身子,搖搖頭,輕描淡寫地說道:“沒事兒,大概是這兩天煩心的事情太多,以前頭暈目眩的老毛病又犯了,剛纔連看這些摺子上的字都重影,實在撐不下去了,也只好先休息休息,興許過一陣兒就好了呢。”
我見他語氣輕鬆,也不便一直追問,於是也只好在旁邊坐了下來,說道:“皇上也犯不着總是爲那些事情生氣,該賞就賞該罰就罰,用不着顧忌那麼多。你現在一個人在這裡生悶氣,萬一氣壞了身子可怎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