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這幾句話說得尖酸刻薄,充滿了侮辱性,她聞言之後,身子微微晃了晃,卻並不擡眼,而是咬了咬嘴脣,堅持着不肯承認。
“朕看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那好,就讓你見識見識,免得你再說朕冤枉了你。”說罷,他衝外面拍了拍手。
很快,那三個宮女就被推搡着送了進來。隨後,又多了一個人。我的瞳孔一下子就張大了,她不是別人,而是阿娣之前跟我彙報說,下午時候被叫走的蘭珠。她的情形也不比其他三人好到哪裡去,臉上身上都是累累的傷痕,慘不忍睹的是,她一雙手的十指已經腫脹變形了,指端光禿禿的沒了指甲,凝結出黑紅色的血痂來。她的臉色白得嚇人,頭髮被汗水浸透,一拖進來就癱軟在地上。
她是跟了我十多年的貼身侍女,我最信任不過,她怎麼會和這樁秘密扯上關係?這樣嚴重的刑傷,會不會屈打成招?我在心疼之餘,免不了暗暗悚然。
多爾袞當然能預料到我的反應,他先是看了看蘭珠,又看了看我,眼神裡閃爍着輕蔑並得意着的光芒。“你還好意思說你一無所知,你身邊的奴婢已經招認了。現在,咱們就先聽聽她怎麼說的。”接着,對旁邊的侍衛遞了個眼色,對方立即會意,於是蹲下身抓着她的頭髮,迫使她直起身來,和我的視線相對。
她緊蹙着眉頭,滿臉痛苦之色,看到我也在場,原本已經呆滯了的眼睛裡,驚訝的光芒陡然閃現。緊接着淚流滿面,哽咽道,“主子,主子……”
多爾袞見慣了血腥和死亡,眼見如此,也絲毫沒有憐憫之心。他冷冰冰地問道:“你說說,去年秋天。十月份的時候,你主子是不是曾經不見了一方繡了桑葉的帕子,沒幾天吩咐你去尋找。你給找着了?”
“回皇上地話,是。”
“那麼隨後。你主子是不是傳淑妃過來,秘密問話過?”
她勉強忍着淚水,點頭道,“是。”
他繼續逼問道:“你家主子是不是在之前幾天,接到過二阿哥揀拾到的帕子。和她原本的那條極相似。淑妃來了之後,你主子把二阿哥給她的那條帕子怎麼處理了?”
這個問題纔是要害所在,蘭珠猶豫了,悄悄地看了看我,然後低頭囁喏道:“奴婢,奴婢不記得了……”
多爾袞面無表情。微微擡了擡下巴。旁邊的侍衛立即走上前去,一腳踩在她那已經嚴重受傷的手指上。
我的心猛地一顫。與此同時地,一聲慘烈至極地痛呼衝進我的耳膜,“啊----”
我已不忍卒睹,出於本能地轉過臉去。大概侍衛仍然在毫不留情地繼續狠踩着她的手指,她地叫聲持續了好久,撕心裂肺。
這聲音入耳。淒厲萬分。是痛極了的極叫慘號,當達到極限之後。嘎然而止。我知道,她必是痛得昏死過去,我仍不敢看。腳步聲去而復返,很快傳來了潑水聲。慘叫聲很快又起來了,漸漸地,似乎沒了力氣,就轉化爲嘶啞地哀號。我聽得心如刀割,可這聲音還是一聲聲傳入耳中。跪在旁邊的孝明原本滿臉堅強不屈的神情,現在卻也是花容失色,雖還硬撐着,但兩行淚水也已掛了下來。
我突然鼓起勇氣來,大喝一聲:“好了,別再折騰了,她要說的就讓我來說吧!”接着,轉過臉來。
多爾袞也沒興趣繼續看這樣的場面,既然我主動承認了,他也見好就收,擡了擡手。侍衛立即收了腳,退到旁邊站住了。
我明明白白地交代道:“那帕子我沒有還給善雅,而是直接燒掉了。測試文字水印9。”
“果然。”他點了點頭,臉上掛着一點意味不明地笑意。只不過,沒有這麼容易就放過蘭珠,他朝她繼續訊問道:“去年夏天,七月初的時候,武英殿出事的當晚,你是不是到後宮裡去尋找過大阿哥,並沒有在他住的地方找到他,而是在景仁宮找到他了?”
她的臉已經痛得變了形,眼睛也失了神,只能微微地睜着,粗重地喘息着,卻並不回答。
我總算明白了,原來多爾袞並沒有冤枉東青和孝明,那天半夜,東青從武英殿回去之後真的去了景仁宮。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地,在一起能做什麼好事情?
眼見着多爾袞又要令侍衛逼供,我暗暗地嘆息一聲,然後站出來阻止了,“行了,不要再問了,我相信就是。”
看這情形,先前她已經熬刑不過,招供了。現在在我面前實在不忍心承認,只好一直咬牙挺着,怎麼也不肯開口。再看孝明身邊的那三個宮女,顯然也早已悉數招認,就算她堅持到底,也根本改變不了事實。既然如此,又何必讓她繼續受罪呢?
“你倒是個很知道憐惜奴才的主子呢,難怪你宮裡的人都對你死心塌地的……”說到這裡,他的臉上已經帶了諷刺的微笑。接着,擺了擺手,淡淡地吩咐道:“把這個賤婢拖出去,在偏殿裡絞死。”
“。”
本來已經動彈不得地蘭珠眼見着侍衛過來拖她,突然來了力氣。她掙扎着跪起,對我叩首,含淚同我訣別:“主子,奴婢對不起您,對不起大阿哥。下輩子,就讓奴婢給您當牛做馬吧……我痛苦地閉上眼睛,並不回答。到了這種時候,我還能說什麼呢?
很快,一陣凌亂地腳步聲和的摩擦聲之後,周圍又復安靜下來。我已經站立不住,癱坐在椅子上,木然無語。
接下來,又依次審訊了孝明地三個宮女。我這才知道了事情的詳細經過----原來東青早在去年春天時候在南苑就和孝明開始私通,夏天時候又索性苟且在一起,發生了實質性的關係。至於這個秘密爲什麼會揭發出來,原因和我先前預料地差不多,是那個因爲小事故就捱了重責的宮女氣憤不過,就忍不住到內務府告了密。至於其他兩個宮女爲什麼在隔天被抓走,是她們是被揭發出來的其他知情者。後兩個宮女起初不敢說實話。於是被嚴刑拷打,誰也捱不住這樣殘酷的重刑,只得各自招供出所見所聞的一切。
事情瞭解得差不多了。她們也失去了最後的用場,就和蘭珠的命運一樣。被拖去偏殿裡絞死。這樣地皇室醜聞,當然不能傳播出去,少數幾個人知道就足夠了。殺人滅口,就是必行之道了。
證據確鑿,這時候。孝明無可否認。她僵硬地跪在原地,臉色灰白,眼沉如死,並不再爲自己申辯了。
多爾袞大概是越想越惱,起了身來到她面前,一連摑了好幾個重重的耳光。立即。她的臉頰紅腫起來,脣角流血,可他並不住手,又來了幾下。到後來,她已經被打到鼻孔冒血,嘴角開裂,牙齒也掉了兩顆。可她很是能忍。竟然一點呻吟也不聞。
東青轉臉望着。眼睛裡浮現了不忍之色,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他因爲心痛而發出地粗重呼吸。可他仍然在極力剋制着。因爲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他如果出言替孝明擔當,無異於火上澆油,會讓他父親氣到發狂的。
可就算不求情,結果又有什麼改變呢?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們就像被送上了斷頭臺地死囚,性命就操縱在別人的手裡,馬上就要結束。只不過我們不知道下一刻,那劊子手的活兒是否利落,能否一刀就砍斷我們的脖頸;還是技藝不到家,要砍上兩三刀方纔徹底結束。
“賤人,淫婦,你死一百次都不夠消朕心頭之恨!”見孝明忍耐着不肯示弱哀求,甚至連哀號都不給他聽一聲,他愈發怒了,轉身去架子上取了佩劍,我和東青、東海都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
我剛要上前阻止,卻見他並沒有拔劍殺她的意思,而是帶着劍鞘反手握着,然後揪住她地頭髮,將她按倒在地,用握柄後端的鋼環狠狠地砸下來。一面砸,一面厲聲質問:“你說,東鴻到底是誰的種?是朕的,還是東青的?說!”
孝明背後的衣衫上已經漸漸有鮮血滲透出來,很快就蔓延開,最後差不多佈滿了。可她仍然緊咬牙關,一臉倔強之色,堅持不肯開口回答,甚至連一句求饒地話都沒有。
東青終於按捺不住了,他撲到近前,極力地拉扯着多爾袞的手臂,“阿瑪,阿瑪,求您了,別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都是兒子的錯,是兒子哄騙引誘了她,您就放過她吧,您要怎麼懲處兒子都行啊!只求您別再打她了……”
我雖然很惱火她和東青的關係,不管他們究竟是誰主動招惹誰,可畢竟因爲她,東青纔會落到這般悽慘地步。以後的事情我根本不敢想,只盼望着多爾袞能夠留東青一命,暫時捱過這一關再說。不過眼看他出手如此狠毒,我還是心驚肉跳地,不忍了。我也跟着東青一道,極力地阻止着多爾袞的行爲,希望他能暫時收手。
沒想到,盛怒之下的多爾袞力氣大到驚人,我們兩個一起努力也根本拉不住他。東海已經嚇得小聲哭了起來,急得團團轉,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地孝明突然掙脫了他地掌控,連頭髮都掙掉了幾縷。她滿臉血污地爬起身來,突然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沒錯,沒錯!哈哈哈哈……”她原本白皙秀美的面孔此時已經完全變了模樣,眼神更是瘋狂,好像完全失了神智。在我們地愕然中,她笑到歇斯底里,笑到滿臉淚水。
“這賤人瘋了!”多爾袞詫了片刻,下意識地說道。
她突然吸氣,然後狠狠地一口,將帶着血液的唾沫啐在他臉上。他的頓時呆了,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擦拭。
“你才瘋了。你纔是真正的瘋子!”她伸手指着多爾袞,恨聲道,“從我第一次見你,你就是個瘋子,洞房之夜,你好端端地突然發瘋撕毀了屏風;去年春天在南苑,你差點把我勒死。還瘋狂到像個野獸,像個魔鬼!你根本就不是個人,你就是個魔。是個天界派下來,專門爲禍人間。專門殘害生靈的魔!你每次召我侍寢地時候,簡直就不把我當個人待,甚至連個奴隸都不如。”說着,她猛地伸手,撕開了衣衫。扯開了肚兜,潔白勝雪的雙乳立即顫抖着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
我本能反應地轉過臉去,卻聽她繼續說道:“沒錯,我是和你兒子苟且,是和他睡了,可我根本不敢點燈。根本不敢讓他看清楚我的身體----現在,讓你的兒子們,讓你的皇后都仔細瞧瞧,看看你發起瘋來的時候都對我幹了什麼!”
我驚愕之下,回頭仔細打量着,果然,她胸前那白嫩光潔地肌膚上。隱隱有着星星點點。形狀不一的疤痕,看樣子已經陳舊了。“這。這是怎麼回事?”我連說話都不連貫了。
她笑得更加癲狂了,搖搖晃晃地,“哈哈哈哈……怎麼回事?問問您男人,問問他都對我幹了什麼?”
多爾袞不語,仍然呆呆地佇立着,眼睛裡看不出任何神色來,空洞到駭人。
“算了,敢做不敢當的男人,他是不會承認地。姐姐,您一定很不解,我爲什麼那麼怕他,一見他就畏畏縮縮的,連說話也不敢。我就告訴你知道:別看他平常好好地,對女人又溫柔又呵護的,可偶爾發起瘋來,簡直就變了個人,從人變成魔,用滾燙的蠟油往我身上滴,狠狠地掐,狠狠地咬……不但這樣,還罵我,罵我是哥哥爲了王位交換,而送給他任意踐踏的賤種。我要怪,就怪我的命,生在朝鮮,還有那樣一個野心勃勃地哥哥……姐姐,您可小心着點,說不定他哪一天也會在您身邊突然發瘋的。您要是害怕了,就離他遠遠地,再也不要讓他看得到,摸得到。”
我們俱皆緘默了,或者說,目瞪口呆了。我忽然想到,他去年那兩次古怪的舉止,原來並不是什麼夢遊什麼迷症,而是真的發瘋,間歇性的狂躁症發作。難怪他過後恢復了正常,就完全不記得之前的作爲了。
孝明已經抱定了必死地決心,索性豁出去了,面向他,繼續說道:“你剛纔不是問孩子究竟是誰的嗎?我現在就告訴你,他不是你的種,因爲,你根本不配做他的父親!大阿哥比你善良,比你溫情,比你好太多了。他是大阿哥的兒子,是你的孫子。你這個活王八,算是當定了,你再怎麼發狂發瘋都沒用,殺了誰都沒用。你當了一次王八,就一輩子都是王八!哈哈哈……這就是你所遭的報應,報應啊!”
話說到這裡,就嘎然而止,像連綿不斷地蠶絲被利刃陡然切斷了一般。
我們誰都沒有注意,之前一直怔怔然地多爾袞會悄無聲息地抽劍出鞘,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劍鋒已經沒入她的腹部。笑容在她臉上漸漸凝固住了,她愕然地睜大眼睛,低頭看着,似乎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他輕笑一聲,拔劍出來,一腳將她踹倒在地。動作很嫺熟,很敏捷,快如閃電。他每次親手殺掉敵人時,出手都是如此完美,一氣呵成地吧。
東青慌忙將她抱在懷裡,拍着她滿是血污的臉,呼喚着她,生怕她的眼睛閉上了就再也睜不開了。
許久,她徐徐地醒轉過來,已經氣若游絲了。似乎有點茫然地,呆呆地望着東青,並不說話。
“你別死,別死啊!千萬別……”說着,他已經哽咽起來,無法再繼續了。
“大阿哥,您記住,下輩子,下輩子千萬……千萬別再生在帝王家啊……”努力地說完這些,她就漸漸地,長長地呼出了最後一口氣,接着就沒了聲息。
孝明死了,東青卻並沒有像常人面臨此景時一樣,悲痛欲絕,或嘶聲咆哮,或慟哭不已,甚至連一滴淚水都沒有。他很平靜地將她放在地上,跪下,深深地一個叩首。然後,用溫柔的語調,緩緩說道:“你放心,我記住了。下輩子不但不要生在這裡,甚至也不必投胎爲人……咱們,就當一株花吧。你是花,我是葉,就長在遠離人煙的懸崖下頭,讓春天時候融化下來的雪水滋潤着,同生共死,一起鮮豔,一起凋謝。再也不用擔心被誰分開,再也不用被別人逼迫着非要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用再爲情吃苦……春草年年碧,春花年年開,每年一個輪迴,咱們永世都在一起……”
說完之後,他伸手仔仔細細地替孝明整理好了原本散亂的衣衫,然後低了頭湊過去,很溫柔,很溫柔地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了一記親吻。等再擡頭時,他的泛白的脣上已經沾染了殷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