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鐸來到南苑的行宮裡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此下,天邊正在被瑰麗多姿的火燒雲濃重地渲染着,羣山如聚,松濤如怒,一齊沐浴在這金色的夕暉當中,讓人的心情也跟着恬淡起來。
然而,他卻無法如旁人一般輕鬆。這一路急匆匆地趕來,就是因爲他一心記掛的小侄兒生了病。他看着東海呱呱墜地,看着東海開始蹣跚學步,看着東海牙牙學語……在這個小侄兒身上,他傾注了父親一樣的關懷和喜愛,這一點,他是絕對不會遜於多爾袞的。有時候,他望着東海那甜甜的笑靨,牽着那胖乎乎的小手,就忍不住有那麼點惆悵和失落,他幻想着,如果這孩子是他和熙貞生的,該有多好?如果當年真的和她私奔了,那麼現在他們是不是已經有一羣這樣可愛的孩子了?
眼下,他望着美麗的夕陽,思緒也漸漸地飄忽起來。八年前那個夏天,也是這樣一個黃昏,揚州郊外的那個小鎮上,有一個小小的院落,她就在那裡等他。他策馬揚鞭朝那裡趕去,一路上,只見日落西山,天際一片暮色沉沉,山谷間,村鎮間,已經有了點點。他知道,在這千家之間,有一盞肯定是爲他而點燃,爲他而守候的。這種感覺這種心情,竟像在外面顛沛流離了多年的遊子,歷經艱辛終於回到故鄉,遠遠地望見自家的一樣,急切。而又感動。
他從小到大,見慣了爾虞我詐,血雨腥風,而參與其中的,偏偏又都是他地家人和親人,不論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誰也不能逃脫掉某種意義上的傷害。對於這些,他早已倦了,厭了。若他有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家,一個他心愛着的妻子,幾個活潑天真的兒女,過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哪怕家再小,又有什麼不好呢?夢裡,他和熙貞一起回到了那個江南小鎮,共同操持着那個小家。黃昏之時他們坐下屋檐下。依偎在一起,微笑着,瞧着東海搬來小板凳放在葡萄藤下,踩在上面努力地踮起腳來。想要把那串最大的葡萄摘下來……
直到他到了德壽門前,衆多守衛在那裡的護軍們給他跪地請安,他這才醒過神來。想到了他眼下的要務。進了宮門。他就直奔東海地住所而去。想看看孩子現在究竟如何了。
臥房裡的大牀上,牀幃拉了下來。卻並沒有遮蓋嚴實,多鐸伸手拉開帳簾,只見東海正昏昏地睡着,一張小臉燒得通紅,早已不復當日白晢了。他心中一緊,趕忙摸了摸東海的額頭,果然,滾燙滾燙的,顯然這寒症非常厲害。幾個月不見,原本胖乎乎地東海,眼下竟然瘦了一圈,看得多鐸極是心疼。
他轉頭過來時,臉上已經是陰雲密佈了。原本在旁邊侍候着的宮女太監們嚇得直哆嗦,紛紛跪地,“奴才(奴婢)沒有伺候好二阿哥,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你們這幫子沒用的東西,連個小孩子都照料不好,不知道冷的時候給加件衣服,不讓二阿哥出去淋雨吹風?留着你們還有什麼用?一幫吃白飯地,不如去死!”多鐸這些年來隨着年歲漸長,脾氣也收斂了不少,然而眼下看着東海病得厲害,一股子火氣還是按捺不住,罵着罵着,就越發氣惱,於是站起身來,擡腳將地上的幾個奴才挨個踹翻,嚇得他們連連求饒,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剛剛踹到最後一個奴才身上時,兩名太醫聞訊趕來,在門口驚訝地看到這雞飛狗跳的一幕,知道豫親王發火了,他們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是又躲不過去,只好硬着頭皮進來請安。
多鐸本想也把他們揍一頓,踹上幾腳地,不過想到他們目前還負責給東海治病,也不好責罰太重,於是怒氣衝衝地罵道:“你們兩個還知道來?二阿哥身子底子好得很,不過是着了些風寒,怎麼被你們越治越重?若查明是你們庸醫誤人,你們的腦袋就準備着搬家吧!”
太醫們知道多鐸雖罵他們罵得兇,實際上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東海地病情,於是請罪之後,不等多鐸發問,他們就解釋道:“微臣等無能,起初也以爲二阿哥生地是普通寒症,所以就開了些清熱解毒地藥給二阿哥服用。可是沒想到不但不見半點效用,反而第二天就發起高燒來,勉強用藥退下來,不多時又反覆了。二阿哥年紀幼小,很多大人能用的藥卻嫌毒性過重,微臣也不敢輕易給二阿哥用,也只好暫時用保守穩妥些地法子來治,可是三天下來,還是不見起色。所以,所以微臣覺得,二阿哥這次的寒症,似乎沒那麼簡單,必然有其他因素,或許再這樣發展下去,會有更嚴重的轉變……”
見太醫們說到這裡,神色猶豫,眼光閃爍,多鐸禁不住追問道:“什麼轉變?別磨磨蹭蹭地兜了,快說!”
“回王爺的話,這轉變也是難以預料的,興許是肺炎,興許是風心症,興許是哮病,興許是……”
太醫說到這裡又互相對視一眼,卡殼了,明顯有些話不敢繼續說。
多鐸起初有些疑惑,不過漸漸有種不祥的預感,但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望那方面想,“興許是什麼?”
“這……微臣們不敢說。”太醫說到這裡,已經是滿頭大汗了,卻不敢擦拭,只有繼續狼狽地跪在地上。
多鐸盡力地壓了壓心頭的焦躁之情,聲音冷靜了些,“你們爲什麼要往那上頭猜測,莫非二阿哥的病現在已經有些許前兆或者跡象了?”
“回王爺的話,是有那麼一點,不過微臣也不敢確定。二阿哥今天早上開始,高熱不退。還總是打寒戰,周身疼痛,卻不似一般發熱時的渾身虛汗。不但食慾不振,連勉強喂下去地藥,也悉數嘔吐出來,還偶爾驚厥抽搐。這樣看來,的確有些危險。不過後續病症究竟如何發展,微臣也說不準,還要再待個一兩天。才能初步瞧出些端倪來。”
太醫回答之後,他靜靜地坐了片刻,沉思着,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這才讓他勉強剋制住胸中怒火。也許,事情並非如想象得那麼糟糕,畢竟眼下已經是盛夏,天氣炎熱。小孩子發燒厲害了,容易落下個後遺症之類,萬萬不至於嚴重到那個地步,自己是不是杞人憂天了?
他想到這裡。轉身過去,掀開被子,摸了摸東海的身體。又掀開衣衫。緊張而仔細察地察看一遍。還好。並沒有任何可疑症狀出
略略地鬆了口氣。一顆懸着的心稍稍地放了放。不皺了眉頭,“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這裡缺醫少藥的,別耽擱了病情,本王看來,還是接回宮去爲好。”接着,擡眼看了看太醫,意思是問,現在的東海適合不適合遷移和路上顛簸。
太醫們也正愁得很,就差急得團團轉了,見多鐸想接東海走,自然樂不得將這個重擔推給別人去抗,於是連忙附和道,“王爺如此安排最好,微臣也是這個想法。不如回京令太醫院的衆太醫給二阿哥會診,說不定能有好法子醫治。”
多鐸點頭,然後令人立即去準備車駕,安排回宮。
儘管從南苑到燕京的官道十分平整,但是他仍然怕東海被顛簸到,大熱天的,仍然叫人在車廂裡鋪設了厚厚地褥墊。他現在誰也信不過,誰也不放心了,爲了達到最大程度的穩妥,他親自抱着昏睡的東海上了馬車,然後吩咐隊伍加快行進,以便儘快趕回紫禁城。
不過是二十多裡的路程,可對於心情焦躁地多鐸來說,這段路是相當遙遠和漫長的。東海現在怕風怕冷,雖然是炎熱的夏天,他也必須要蓋上厚厚的棉被才能勉強安靜下來。儘管如此,他地睡眠仍然很不踏實,小小的身子偶爾痙攣一下,嘴巴里含含糊糊地呻吟幾聲,又昏昏睡去,像只受了傷的流浪小貓,可憐巴巴的。多鐸一刻也不敢離開他身邊,一直坐在旁邊守候着。車窗關得嚴嚴實實,他早已熱得汗流浹背,卻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東海,生怕有個什麼疏忽閃失。
“冷,冷,好冷……”天色徹底陰暗下來,夜幕降臨之時,東海總算醒來,睜開眼睛了。他緊緊地抓着被角,哆哆嗦嗦地,嘴脣發烏,“凍死我了,被子,被子……”
多鐸看看旁邊有牀被子,連忙扯下來給他蓋上,一面蓋,一面關切地問:“怎麼樣,現在暖和點了吧?”
“沒,沒有,還是冷,冷得我受不了,就像躺在雪地裡。”東海伸出小手來,緊緊地抓住了多鐸地袖子,苦苦地哀求着:“不行,我實在太冷了,額七克,額七克,您抱抱我,抱抱我吧,東海實在冷得受不了啦!”
見東海這副悽慘模樣,多鐸自是心疼得要命,二話不說,立即脫了靴子,掀開被子鑽進去,將東海攬入懷中抱着。“不怕不怕,這下額七克抱着你了,保證不冷了……”誰知道話剛說到一半,就覺得手掌上一痛,好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刮到了。他抽出一看,只見皮膚上割破了一個小小的口子,並不深,卻漸漸滲出血來。
他很是詫異,檢查一下,原來是東海腰間地玉佩不知道什麼時候碎了一半,斷面地邊緣很是鋒利,難怪把他地手割破了。
東海這個時候神志還是清醒的,他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氣呼呼地扯下玉佩,狠狠地扔了出去,罵道,“破玩意,還敢傷了我十五叔地手,我叫你粉身碎骨!”
多鐸扭頭瞧着玉佩摔碎成幾塊,覺得那玉佩有些眼熟,忽然想到,這好像是去年時候熙貞在他面前給東海繫上的。小孩子不懂得珍惜東西很正常,不過他瞧着玉佩碎了,心裡面還是有些惋惜的。
他走神的時候,掌心裡已經是一陣刺痛,低頭一看,卻見東海正往他的傷口上灑藥粉。“咦,你這是……”他不明白東海怎麼會隨身帶着這類藥粉。
東海的動作很快,片刻之間已經灑完,將小瓶子蓋好放回荷包收了起來,然後學着大人的模樣反過來安慰他,“額七克不要怕,這是太醫配的止血藥。我見哥哥的荷包裡有這個,想着這樣隨身帶着很周到很方便,所以叫太醫也給我準備了,隨身帶着。這不,眼下果然用上了。您放心,用了這藥,保證沒幾天就好了。”
他的心中涌起一陣感動,這孩子年紀雖小,卻挺知道關心人的。可是想到東海的病,實在不容樂觀,他又禁不住地擔憂起來,於是將東海摟得更緊了,“你不要忙活這些,小心折騰得病重了,就有你受的了。”
東海蜷縮在多鐸的懷裡,似乎精神好了些,“額七克,您不知道,我這段時間好想您,巴望着您來看望我呀。我這幾天生病,阿瑪和額娘都不邊上,好害怕,我真怕我要死了,你們再也見不到我,我也再見不到你們了……”
多鐸連忙截斷了他的話,“你瞎說什麼,不吉利的話不準說,尤其是生病的時候不能說。額七克這就帶你回宮,你很快就能見到你的阿瑪和額娘了,不要胡思亂想。”
“嗯,好,我聽您的話,不胡思亂想了……”東海的精神不過是好了一下,又很快萎靡下去,勉強說到這裡,就沒有後音了。
多鐸見他又閉眼了,等了一會兒也沒有動靜,估計他睡着了。沒想到過了沒多久,東海又開始迷迷糊糊地說話了,這次,是虛弱的呻吟,“唔……不冷了,就是更難受了,頭疼,後背也疼,還犯惡心,想吐,難受死了……嗚嗚……”
他見東海這般狀況,越發擔憂心疼,卻苦於沒有辦法,只有高聲衝車外吩咐,要他們再加快速度,好儘快趕回京城。東海一個小孩子哪裡經得起這持續三日的高燒,若再繼續下去,恐怕真的撐不住了,想到這裡,他就越發地心急如焚。
不過,他不能把這種情緒感染給東海,仍然強作鎮定,撫摸着東海那滾燙的額頭,安慰道:“你忍着點,睡着了就不疼了,等你醒來就到京城了。到時候有最好的太醫給你診治,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東海這次並沒有答話,也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燒到昏迷了,呼吸沉重,時短時長,顯得極不踏實。多鐸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只得繼續抱着他,焦急地期待着儘快抵達京城。
明月初上的時候,隊伍終於抵達了皇城,爲了抄近路,他下令不走午門,直接走西華門。這樣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抵達武英殿。眼見着馬車進了西華門,他吩咐從人立即先去武英殿通報,好讓那裡做好準備。
“東海,東海,你醒來瞧瞧,咱們已經到宮裡了,馬上就能見到你阿瑪和額娘了。”他接連呼喚了好幾聲,又搖晃了一陣子,也不見東海有半點反應,他的心再次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