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靜芝的視力,並沒有完全恢復,她不能看書,不能看遠,也看不見很細微的地方。但是,配上眼鏡,她可以看到庭院裡的花與樹,房間裡的桌與椅,餐桌上的菜與湯。最可貴的,是她能分辨出人與人的不同。再也不用聽到聲音,就提高嗓門問:“是誰?是誰?”這真是件太美妙的事情。當然,對靜芝來說,從“不能看”到“能看”,她又用了好些日子,才能適應。尤其是面對真實之後,再也無從遁避,元凱之死,真帶來了刺骨之痛。可是,她終於從沉睡中甦醒了。

十二月一日,黃曆上是個良辰吉日。在傅家莊,這天完成了一件大事。在靜芝的堅持下,懇求下,在振廷與月娘的半推半就之中,傅家擺酒宴客,振廷在這個日子裡,正式收了月娘爲二房。

那晚的傅家莊,真是熱鬧極了,燈燭輝煌,嘉賓雲集。裴家的老老小小全來了,石榴也來了,地方上的父老仕紳也來了,醫院裡的醫生護士也來了。酒席從餐廳擺到花園,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真是喜氣洋洋。其實,傅振廷娶妾,原不必如此鋪張。但是,爲了慶祝靜芝眼睛復明,爲了掃除這十年的陰霾,爲了小革的恢復健康,也爲了世緯即將離去……這次的宴會,還真是一舉數得。

紹謙那晚喝醉了。擁着石榴,他對青青說:

“人世間的姻緣,真是上天註定,半點也不能強求!你們這真哥哥假妹妹的,弄得我暈頭轉向,追得我七葷八素,原來,老天早就給我準備了一個人,就是石榴!”

石榴面紅耳赤,直往青青身後躲。紹謙抓着她不放,大着舌頭嚷嚷:

“好不容易今天不害臊了!纔給說出來,你躲什麼躲?”他一擡頭,滿眼都綻着光彩。“你們知道嗎?前幾天我跟南村那個吳魁打了一架,因爲他擡了兩箱聘禮往石榴家放,擺明了要搶親!這還有天理嗎?我聽了就很生氣,衝過去打了個落花流水,一場架打完了,吳魁問我:你是不是要守她一輩子,你不守着她,我還是要來搶!我當時就說了:我守她一輩子,我娶她!”

滿座賓客,全歡呼起來了。石榴的臉孔,這下子真像她的名字,紅得像熟透的石榴。青青太爲這一對高興了,看着他們兩個,想着這大半年來的種種,簡直是笑中帶淚的。紹謙嚷完了,忽然就一把抓住了世緯,大聲說:

“你要把我們青青怎麼辦?你就說吧!你不給我撂下一句明話,我不會放你回北京的!”

世緯一句話已到了喉嚨口:“我守她一輩子,我娶她!”但是,一轉眼看到華又琳,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他看。他猛嚥了一口口水,把這句話用力地咽回去了。只勉強地說了句:

“我們再談!”

青青好生失望。她不由自主,就對華又琳看去。正好華又琳掉過眼光來看她,兩個女人的目光一接觸,兩人都震動了。此時,娶妾的儀式開始了。傅家還維持了傳統的規矩,有個簡短的儀式。丫頭們捧着一個紅綢托盤,托盤裡放着一支銀製鏤花的髮簪,靜芝拿起髮簪,給月娘簪上,月娘跪在靜芝面前行大禮,司儀在旁邊說:

“侍妾卑下,給太太磕頭!”

月娘磕下頭去。靜芝一伸手,扶起她來,阻止了她的“大禮”,非常激動地說:

“雖然只是一個儀式,無傷大雅,我仍然不忍心加諸於你,沒有你,如何能有今天的我?十年的任勞任怨,十年的大好青春,你爲我付出的是一個女人最可貴的一切,今天我怎麼能拿着正室的頭銜,讓你對我行大禮?這些形式留給別人去用吧!我們傅家的月娘免了!”

賓客們鼓起掌來,人人感動。青青心有所觸,不禁又對華又琳看去,正好華又琳也再度對她看來,兩個女人的目光再次接觸,兩人又都大大一震。

第二天,華又琳和青青兩個,避開了衆人,在傅家莊的吟風閣上,第一次面對面地懇談。

“我不敢和你爭,”青青有些瑟縮,十分侷促地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但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讓我做月娘?”

華又琳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青青。

“這是你們兩個的意思嗎?”她直率地問。

“不。”青青嚥了口氣。“我沒有和世緯討論過,我想……如果我們兩個有了默契,或者世緯比較知道怎麼辦?”

“那麼,他現在並不知道要怎麼辦嗎?”

“我想,他是很爲難的。”

華又琳俯頭沉思。半晌,她擡起頭來。她的眼光非常幽柔,卻深不可測。

“我希望我們今晚的談話,只有你知我知,不要傳到世緯耳朵裡去,那麼,我就可以和你談點我內心的話。”

“好的,我發誓,我絕不說!”

華又琳深深吸了口氣。

“讓我告訴你吧,傅伯母和月娘,確實讓我心中感動。事實上,自從來到傅家莊,許許多多事情,都讓我很感動。但是,我絕不是傅伯母,你也絕不是月娘!目前,我對何世緯這個人,還在評分當中,如果我給他的分數很高,那麼,青青,我不管他有沒有你,我會和你一爭高下!我華又琳,沒有那麼好的氣度,容許兩女共事一夫的事!我也不認爲何世緯配得上這種福氣!如果我給何世緯的評分不高,你放心,我會把他完完全全地讓給你!所以,現在的關鍵,是我給何世緯的評價,而不是我們兩個,能不能和平共存!”

“那麼,那麼,”青青有些糊塗,有些焦急。“如果你給他的分數很高……”

“那你就是我的情敵!”華又琳坦率地說了出來,雙眸閃亮,如天際的星辰。“我不會因爲你的出身家世來看低你,我知道你是一個勁敵。但是,我們兩個就像賽跑的人,你比我先跑,所以贏了我一大截。不過,我會很努力地追,拼了命要贏過你!我們這場賽跑只能有一個贏家,不是你就是我!絕沒有平手!”她對她深深點了點頭。“所以,假若他的分數很高,我們只好各顯神通!我不急,我還有很多時間和機會!”

青青越聽越心驚,她擡眼看華又琳,那麼美麗,那麼自信,那麼高貴,又那麼光芒四射。她頓時就泄了氣,自慚形穢的感覺把她整個包圍住了,她後退了一步,非常悲哀地看着華又琳,覺得自己已經輸了。

“不要那麼難過的樣子,”華又琳笑了笑。“以目前的局面看,你已經穩操勝算了,輸家是我呀!該悲傷的是我呀!何況……”她擡了擡下巴,挺直了背脊,“我的評分工作還沒有完,說不定,他根本不及格呢!”

關於這次談話,青青很守信用,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只是,她的憂鬱症加重了。十二月已到,學校裡就快放寒假了,離別的時間也一天比一天接近,離愁加上擔憂,青青很快地憔悴了。

就在這時候,傅家莊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對小草、青青、世緯都帶來極大的震撼,對振廷、靜芝、月娘……和整個傅家莊,簡直是驚天動地了!

海爺爺回來了!

這天午後,長貴一路奔過庭院,穿過月洞門,穿過好幾進花園,一路喊着:

“海叔回來了!老爺!太太呀!海叔回來了!”

振廷、靜芝、月娘、小草、世緯、青青、又琳……全從各個角落往外奔,小草太激動了,等待了快一年呀!她的海爺爺啊!大家蜂擁到吟風閣外的廣場,就看到李大海風塵僕僕,一身潦倒,滿臉憔悴地站在那兒。振廷奔過去,握住大海的手,就真情畢露地喊出來:

“大海!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找得好苦哇!你這個老糊塗,和我吵吵架,吵過就算了,還認真嗎?我這火爆性子你還摸不清嗎?怎麼當真給我走得無影無蹤……你的侄孫女,在我家已經住了大半年了!也等了你大半年了呀……”

小草飛奔而來,張着手臂,流着淚喊:

“海爺爺!海爺爺!是我啊!是小草啊!我和青青來找你,你怎麼不見了呢?怎麼不去東山村呢……”

李大海瞪視着小草,張口結舌。

“小……小……小草!”他顫抖地伸出手去。“你怎麼會在這兒?真的是你?小……小草?”

“是我啊!”小草抱住了李大海,喘着氣,又哭又笑的。“我在這兒住了好久好久了呀……”

“是啊!”靜芝走上前去,攙扶着那搖搖欲墜的李大海,“你的小草,真是個寧馨兒!這一年裡,她感動了我們每一個人,連我的眼睛,都因爲她的努力,才治好了呀!你這個孫女兒,真是我們全家的寶貝呀!”

李大海不相信地、做夢般地看靜芝,看振廷,看小草……雙膝一軟,撲通跪落地。

“老天有眼呀!”他痛喊出聲,雙眼看天。“大樹千丈,落葉歸根……元凱少爺呀!你在天之靈,默默保佑啊!你指引的這條路,十分辛苦,總算走到了呀!”

全體的人,都大大震動了。靜芝

痙攣般地一握李大海的胳臂,顫慄地問: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爲什麼要扯上元凱?這與元凱有什麼關係……”

李大海推出懷裡的小草,老淚縱橫了。

“老爺太太啊!這小草,她是你們的孫女兒呀!我守着這個秘密,已經十個年頭,把她寄養在親戚家,也已經九年了!老爺啊,挪用公款,是迫不得已呀,我那不成材的表侄兒,一直敲詐我呀……老爺啊!你再看看這孩子,難道你沒有幾分熟悉……她是元凱和漱蘭的女兒啊!”

靜芝一個踉蹌,差點暈倒。月娘慌忙衝上前來扶住。振廷如遭雷擊,整個人震動到了極點,他抓住李大海,開始瘋狂般地搖着他:

“怎麼會這樣?你說的是些什麼話?怎麼會這樣?”

“老爺太太,你們回憶一下吧!這孩子,漱蘭曾經抱回來過呀!就在這兒,就在我跪下的地方,漱蘭扶柩歸來的時候,曾抱着這孩子,請你們讓她認祖歸宗……老爺,那時你悲痛欲絕,不肯承認這孩子,你當時說的話,還言猶在耳呀!你說你既不承認這個婚姻,也不承認這個孩子呀!”

恍如青天霹靂,振廷被這霹靂打得站立不穩,東倒西歪。他倒退一步,急忙去看小草。此時,小草已被這樣的突發狀況,弄得心神大亂。她看看李大海,再看看振廷靜芝,臉孔剎那間就變得雪一般白。她顫聲地、恐懼地問:

“怎麼回事?海爺爺,你不要嚇我,我是你的侄孫女兒,我沒爹沒孃……你說的,你說的……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孩子啊!”靜芝已經整個醒悟了,眼淚瘋狂般地掉下來,她對小草伸出雙手,祈求般地喊着,“原來你是元凱的孩子,原來你是我們的親骨肉呀!我現在才懂了,爲什麼你的一言一語,總是牽動我的心……原來是骨肉天性呀!小草,過來……”她伸手去拉小草。

小草急急一退,慌亂地說:

“不是這樣的,海爺爺!海爺爺……”

“是這樣的!”李大海扶住了小草。“小草,你爹臨終時,心心念念要你認祖歸宗,現在,雖然晚了十年,總算等到了這一天,你快認了你的爺爺和奶奶吧!”

振廷注視着小草,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朱嫂、棺木、漱蘭,還有漱蘭懷抱裡的嬰兒。他下令開棺,棺蓋開了,元凱的屍體赫然在目,這使他所有的希望全體破滅,漱蘭手牽嬰兒,慘烈地喊着:

“對不起,這是個女孩子,但她是你們的骨血!孩子無辜,請你承認她,收留她吧!”

女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子,他大概不會那麼絕情。一個活生生的兒子,竟換來這樣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嬰?他心魂俱碎,一面倒退,一面淒厲地狂喊:

“你剝奪了我兒子寶貴的生命,卻抱來這麼一個小東西要我承認?她身上流着你的血液,你這個女人,導致我家破人亡!承認?不!我既不承認你們的婚姻,我也不承認這樣的孩子!不承認!不承認!永不承認……”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自己說過的句句字字,如今都成綿延不斷的轟雷,一個接一個地在耳邊劈下。他注視着小草,感到自己已經被劈成了七零八落。

“小草啊!”他顫聲喊,“我害你十年來,不曾享受過家庭溫暖,害你流浪在外,飄泊多年!小草啊!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麼後悔!”

小草擡起頭來,眼淚一掉。

“你不承認我!你不要我!被趕走的元凱和漱蘭,原來是我的爹孃?海爺爺不是我的親人,你們纔是?我不喜歡你們這樣講!”她淚落如雨,劇烈地抽咽着,“你們大人一下子講這樣,一下子講那樣!我不喜歡,我不要!我是小孤兒,青青知道!”她找到青青,哭着奔向她。“青青!青青!青青!”她撲進青青懷裡,痛哭起來。

“報應!報應啊!”振廷痛楚地低喊,“都是我造的孽!當初不認你,換了你今天不認我!”

“小草!”靜芝去拉小草。“你一直那麼愛我,現在,知道我是你的親祖母,你爲什麼不高興呢?”

“我不要!我不要!”小草哭着,掙扎着,“如果你們是我的爺爺奶奶,那麼漱蘭呢?我的娘呢?”

“小草啊!”李大海衝口而出。“你的娘還活着!活得很不好,活得好辛苦啊!但是,她還活着呀!”

此話一出,小草呆住。靜芝振廷呆住,全體的人,都呆住了。

(本章完)

第二十一章第二章第十六章第四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十六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九章第二十章第十九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十九章第三章第十九章第十四章第六章第十三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十五章第四章第七章第五章第二章第九章第十七章第十三章第五章第二章第十章第二十一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四章第二十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七章第二章第十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一章第十九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九章第十九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章第二章第六章第十章第十八章第八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三章第二十一章第五章第二十一章第四章第七章第二十章第六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八章第二十章第十七章
第二十一章第二章第十六章第四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十六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六章第八章第九章第二十章第十九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十九章第三章第十九章第十四章第六章第十三章第十章第六章第十七章第十五章第十五章第四章第七章第五章第二章第九章第十七章第十三章第五章第二章第十章第二十一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四章第二十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七章第二章第十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一章第十九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九章第十九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九章第十章第二章第六章第十章第十八章第八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三章第二十一章第五章第二十一章第四章第七章第二十章第六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八章第二十章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