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中,陳跡距離佘登科、世子、樑狗兒、樑貓兒的目光越來越遠。像是從輝煌的舞臺,跑進了舞臺外的黑暗裡。
陳跡彷彿回到剛剛來到這世界的某個午夜,他就站在太平醫館的櫃檯後面,獨自惡補着醫術總綱。然後寫下十個字,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陳跡從內獄出來的一瞬間,終於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並非偶然,靖王、師父、李青鳥謀劃了這一切,要將自己當做最重要的棋子。
自知命不久矣的靖王,以整座靖王府爲代價給予自己冰流,便是爲了讓自己快速成長。
對方似乎爲自己安排了格外艱難的命運,所以纔會對自己說了兩次對不起。
也正是因爲這份命運太苦了,當自己想要跟隨吳宏彪、司曹癸離開景朝的時候,師父動了惻隱之心,勸說自己離開。
那一刻,師父曾希望自己一走了之。
如果自己當天離開了,也許便跳脫了棋盤。由此可猜,靖王並不知道自己還有景朝這條退路,對方並不知道自己與陸謹的關係,所以也從未利用過這層關係……師父幫自己保守了秘密。
那個嘴毒血冷心熱的小老頭,終究是幫了自己。
可靖王到底想讓自己做什麼?是否四十九重天的神仙有關?
不論靖王還是寧帝,他們都是冰冷又強大的政治生物,尋常人根本無法徹底揣摩他們的意圖。
自己又該怎麼救白鯉?
死局。
陳跡忽然想起師父說的話:若他足夠聰明,就該一走了之。
他身懷劍種門徑,景朝還有一位身居高位的舅舅關照他。只要去了景朝,他便有足夠的時間,等待自己如武廟山長陸陽一般,強大到睥睨世間。
十年。
二十年。
他還年少,他等得起……但他不想等,也不能等。
陳跡知道,今時今刻,洛城有一個人可以保白鯉性命,也只有這一個人可以。
此時,黑夜長街有一名解煩衛策馬奔騰而來,鐵蹄踏在積雪上濺起雪浪。
解煩衛看見陳跡的剎那間,果斷拔出腰後長刀,伏低了身子襲殺而來。
陳跡不退反進,人馬交錯的瞬間,騎於馬上的解煩衛一刀左側劈來,陳跡卻精準拉住戰馬繮繩翻身而起,從右側一腳將對方踹飛出去,自己落在馬鞍之上。
他一勒繮繩,駿馬人立而起,調轉了方向。
待解煩衛掙扎着從雪地裡爬起時,陳跡早已策馬遠去,時不我待。
兩炷香後,陳跡看着眼前晦暗的環景衚衕。
這本是洛城密諜司的衙門,但密諜們向來喜歡在內獄這般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辦案,所以正經的衙門反倒閒置下來……直到白龍出現,這處衙門才重新啓用。
陳跡在衙門前勒住繮繩,深吸一口氣,直到心跳與血液全部平息,不再翻涌,這才翻身下馬。
他大步流星朝衙門裡面走去,雪已落滿空空蕩蕩的庭院。庭院中若有如無的飄蕩着中藥氣味,如檀香,又似麝香。
衙門深處燃着一盞燈,白龍戴面具在紅木桌案後正襟而坐,似在批閱文書。
無垠黑夜裡,只剩這一盞光。
正堂裡白龍聽聞腳步聲擡頭看了陳跡一眼,復又低下頭去,一邊批閱文書一邊漫不經心道:“這麼晚了來密諜司衙門做什麼?”
陳跡穿過庭院,踩過積雪,一步一臺階:“馮先生,我們的約定是否還有效?”
衙門正堂裡,白龍手中硃砂筆忽然停下,宛如這衙門外的大雪也停在了空中。
……
……
片刻停滯後,白龍手中的硃砂筆又動了起來,他坐在桌案後面給文書打上硃批,而後輕描淡寫道:“本座怎會是馮先生?”
此時,陳跡環視正堂,他看見桌案上有兩隻茶杯,茶水還冒着熱氣,都只剩一半……說明方纔白龍有客人在此,剛剛離開。
而這位客人,是可以讓白龍摘下面具喝茶的存在。
陳跡目光迴轉,回答道:“自打白龍出現馮先生便不見了。”
白龍頭也不擡的慢條斯理道:“這世上沒有同時出現過的人多了去,何以見得本座便是馮先生?本座得在內廷候駕,馮先生卻要一直待在劉家,我們二人如何分身兩地?”
陳跡回答道:“這隻御賜的面具像是一個戲法,誰戴面具,誰就是白龍。想來姜焰也只是您的傀儡,而您纔是修行厭勝之術的那位大行官。”
白龍像是被陳跡給逗笑了:“少年郎怕是喝了假酒吧,誰給你的膽子來本座面前胡言亂語?”
陳跡想了想說道:“我拿了靖王血書去千歲軍密謀劫獄,回來卻安然無恙,千歲軍也沒有追殺我。我思來想去,只有馮先生會出手保我,多謝馮先生。”
白龍輕描淡寫道:“深更半夜來本座面前胡言亂語,小心人頭落地。”
陳跡平靜道:“馮先生,王爺已經將您的身份告訴我了。”
白龍嗤笑道:“你也配來詐我?”
陳跡搖搖頭,誠懇道:“不是詐,王爺臨終前已經他的計劃和盤托出,讓我相助您……”
未等他說完,白龍哈哈大笑起來,像是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小子爲了詐我,竟敢編下彌天大謊,真不怕本座現在就殺了你?當真膽大包天!”
陳跡忽然說道:“馮先生,我師父說我若遇到天大難處,便來找你。”
白龍笑着將硃砂筆擱在筆架上,他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馮先生的模樣:“本座懶得聽你胡編亂造了,蠢話聽得多了,本座怕忍不住殺了你。”
陳跡沉默不語。
白龍笑着說道:“本座曾再三詢問你,是否要隨我做事,你都拒絕,如今怎麼又想開了?”
陳跡回答道:“自然是打算棄暗投明,投奔遠大前程。”
白龍慵懶的揮了揮手:“我知道你爲何而來,我也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只是如今與往日不同,你所求之事,我做不到了,請回吧。”
陳跡站在桌案對面問道:“馮先生知道我所求何事?”
白龍端起茶盞淺啜一口,漫不經心道:“這世間能叫人捨生忘死的事情並不多,所以不難猜。只是郡主如今身陷謀逆大案,此事乃御前直斷,旁人可不敢多嘴。別說是我,便是內相大人、吳秀大人,也不敢爲她求情。”
陳跡沉默許久,最終俯身抱拳,躬下腰去:“如若馮先生不棄,卑職願爲馮先生鞍前馬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少年像是要將自己做成一場交易,用一個人的命運,換另一人的命運。
白龍起身俯視着陳跡的脊背,似笑非笑:“爲這種小事便彎了腰,如何成大事?”
陳跡沒有起身,再次懇切道:“望馮先生成全,卑職此後定當爲馮先生竭心盡力。”
白龍沒有答應下來,而是隨口道:“你也看到了,本座身邊兵強馬壯,從者如雲,整個密諜司都得歸本座調遣,又何缺你來幫我做事?”
陳跡直起身子,直視着白龍:“既然馮先生從者如雲,爲何此時馮先生身邊無人?”
白龍眉頭微挑。
陳跡說道:“因爲他們被我引走了。”
白龍讚歎道:“你還真是不想活了啊,連這種話也敢說出口。不過,你當真以爲你能將其他密諜玩得團團轉?若不是有人來此,爲你拖住本座一個時辰,你以爲你有機會將世子帶出內獄?”
陳跡下意識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茶杯……原來,方纔有人來了密諜司衙門,拖了白龍一個時辰?
他回過目光說道:“那也是我的本事。”
白龍一怔,繼而哭笑不得:“往日倒是沒發現你臉皮這麼厚。好好好即便這也是你的本事,你以爲你能將世子送出洛城?僅憑這些本事,還不足以讓我爲你冒險救下郡主。”
陳跡低頭思索片刻,再擡頭時,目光在燭光中搖曳不定:“白龍大人,郡主如今對你們的作用便是抓住韓童,可我覺得韓童必不會爲了她束手就擒。卑職願爲大人抓捕韓童,屆時大人不再需要郡主了,還請高擡貴手。”
白龍斜睨着陳跡,審視中略有欣賞:“心狠手辣,有點大人物的樣子了。不如我們打個賭,以今晚子時爲界,你若真能讓我抓不住世子與樑狗兒,本座便算你贏了,有資格在本座手下做事。若你輸了……”
陳跡篤定道:“我不會輸。”
……
……
東市,漕運碼頭。
往日裡即便下着大雪,也有縴夫與力棒在夜晚忙碌着,南來北往的貨物在此集散,乃天下樞紐之一。
正所謂,日有千人拱手,夜有萬盞明燈,好不熱鬧。
而此時,整個碼頭靜悄悄的。許多大船放了錨,停在黑漆漆河面上,遲遲不肯靠岸,等待着洛城風波平息。
大雪落在湖面,韓童戴着斗笠在一艘艘船隻的甲板之間穿梭跳躍,如履平地。
甲板上有守夜的船手,見了他也只是微微點頭,沒有聲張,任由他像幽靈一般如入無人之境。
韓童來到最邊緣的一艘船上,從袖子裡取出一隻火寸條,拔開木質的蓋子,磷火燒出紅色的火星。
他舉起火寸條在空中晃了三下,停頓三息,又晃了五下。
片刻後,河中央一艘雙桅快船默默起了錨,向碼頭靠近過來。
當船停靠穩當,有人從高高的船舷上一躍而下:“宗主,怎麼突然調度這艘船靠岸?這艘接下來是要往揚州去的。”
韓童沉聲道:“不該問的不要問,船不要放錨,隨時準備離開碼頭。今晚需要你夾帶幾個人,暗室裡沒人吧?”
中年漢子說道:“有個江湖客藏在裡面。據說在京城睡了官貴人家的小姐,人家家裡請了‘燈’的人追殺他,沒咱漕幫掩護必死無疑……”
“沒問你這些。”韓童打斷道:“把那個江湖客攆走,暗室裡不要留其他人,我送上船的人絕對不能有事,記住,你有事了她都不能有事。”
中年漢子憨厚笑了笑:“行,那我等會兒就去把那江湖客宰了,他身上應該帶着兩根小黃魚呢。”
說話間碼頭最邊緣的一艘船帆突然升起一半,韓童豁然回頭望去,這是漕幫之間的暗號!
他身後中年漢子壓低聲音:“宗主,有朝廷鷹犬來了,快走!”
韓童眼睛微微眯起,閹黨怎麼會追到這裡來?
“宗主,有人把您賣了?您快隨我離開,此地不宜久留。”
中年漢子說着便要重新登船,喊船手一起將船駛離,可韓童卻一把抓住他手腕,凝聲道:“我幫你們將閹黨引走,你們留在此處接人!”
中年漢子一驚:“您要送的到底是什麼人,如此重要?”
韓童看他一眼:“比我的命都重要。”
中年漢子沉默許久:“明白了……還沒找到阿雲嗎?”
韓童搖搖頭:“沒有,她藏起來了,不知道藏去了何處。她天性多疑,誰也不願相信。”
說話間,遠處已傳來腳步聲,有人踩着碼頭上的木板,咚咚咚咚的靠近過來,人數極多。
韓童不再猶豫,轉身跳上另一艘船的甲板,如人猿般抓住桅杆上的繩子朝遠處蕩去,一根根桅杆的繩索成了他的借力之處。
旁邊便是運河,一旦有危險,他便可以立刻鑽入水中。以他的水性,便是解煩衛來多少人也不可能在水裡追上他。
然而正當韓童要逃走時,卻見遠處有一隊人馬明火執仗而來。
他站在一根桅杆頂端,眯起眼睛看去,待他看清來人時,面色一變!
白鯉!
碼頭處,雲羊一身黑衣站在大雪中,左手舉着火把,右手推着雙手捆縛在背後的白鯉。
雲羊舉着火把朝韓童招了招手,笑吟吟喊話道:“韓宗主,束手就擒吧。不然的話,郡主今晚便要香消玉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