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小滿
寅時，天未亮。
雞鳴聲還未響起，羣芳苑的丫鬟們便已嘰嘰喳喳、說說笑笑的出了門。
陳府是官家門楣，老爺陳禮欽要卯時天不亮就去衙門，丫鬟只能起得更早些，燒水、灑掃、做飯。
聽見丫鬟們的動靜，陳跡眼皮微微擡了擡，翻身繼續睡覺。
就這一翻身的功夫，臥在他胸口上的烏雲掉了下去。它默默爬回陳跡身上，揣着手閉上眼睛。
炭盆裡的銀絲炭已經燒成了白色，只餘下溫吞的熱度緩緩發散，安安靜靜。
“咚咚咚。”
敲門聲傳來。
她心虛道：“你看我做什麼，我……我只是擔心公子的銀子又被人誆騙了去，不是想偷東西！當年姨娘留下的錢財、產業都被夫人哄走了，這次可得看緊些，不然他拿什麼給我置辦嫁妝呀，不對，我跟一隻狸奴說這些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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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又在屋中轉悠起來。
她來到桌子旁，垂涎欲滴的盯着盤子裡的洞子黃瓜：“公子向來不記事，少一根應該沒事的吧？”
小滿笑道：“您忘了嗎，我說過我不想回京的，我想留在洛城，省得回陳家大宅天天看二房臉色。只是您要回去了，我得跟着伺候您啊。”
小滿站在門邊上，踮着腳尖偷偷打量陳跡背影，確定對方走遠了，這才趕忙縮回腦袋，在屋中翻找起來。
在太平醫館時，是師父與李青鳥將自己從四十九重天偷渡下來，所以即便他表現的和以往不同也沒關係。
陳跡哭笑不得，這是什麼反應？他問道：“我是問那些東西都被收拾去哪裡了，扔了嗎？”
陳跡一頭霧水，李嬤嬤又是誰，自己在陳府的人際關係這麼複雜？他謹慎問道：“李嬤嬤……還好嗎？”
說着，她將白帕子投進銅盆裡投了投，擰乾遞給陳跡。
她端着水盆往屋裡走去：“公子趕緊洗把臉，您待會兒還得去給老爺、夫人問安呢。”
然而這是陳府，若讓人發現了端倪，恐會生出事端。
小滿面色一緊：“我可沒拿！”
司禮監眼線遍佈朝野，定然知道實情，當時白龍深深看了自己一眼卻並未說破……該怎麼圓回去？可問題是，陳嶼既然與自己相熟，爲何一封信都不曾寫過？難道是被梁氏扣下了？此時，小滿從屋子角落拿出掃把，默默掃起地來。
陳跡瞳孔微縮：“李嬤嬤人呢？”
小滿回答道：“夫人嫌棄她失心瘋，本打算將她發賣了的，還是老爺念及她是您的乳母，這才遣人將她送去了郊外田莊。”
他心中思忖，該以何理由送走這位丫鬟，對方非常熟悉自己，留在身邊早晚會發現端倪。
小滿瞪大了眼睛：“公子，我好不容易纔求老爺同意我回來伺候您，我伺候過您三年呢，您這就不要我啦？”
小滿鬆了口氣：“您有數就好。”
眼前這位姑娘，竟然是‘自己’以前的丫鬟……那便更不能留了。
他想了想問道：“你還記得陳嶼嗎？”
小滿說道：“一部分被管家扔了，一部分被李嬤嬤帶走了。”
這時，她看見烏雲臥在窗櫺上，驚喜道：“呀，狸奴！”
陳跡：“……”
另外，自己那位生母是生是死？若是已經死了，陳家何必葬下一口空棺？若是還活着，對方又爲何丟下自己不告而別？
陳跡心中一動，這小滿也算是陳府之中的“老人”，自己留着或許能借其瞭解京中陳家的情況。
此時，陳府的雞鳴聲終於響起。
陳跡站在門檻內疑惑道：“我昨天說過的，銘泉苑不需要小廝和丫鬟。”
烏雲臥在窗櫺上默默看着她，小滿轉頭看見烏雲的眼神，驟然升起莫名之感，總覺得這狸奴像是眼中藏着譏諷。
小滿將椅子歸位，嬌小的身影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低聲自言自語道：“奇怪，公子把銀子藏哪去了，難不成換了佛門通寶隨身帶着嗎？也沒見他手腕上有佛門通寶啊。”
陳跡嗯了一聲：“問宗兄長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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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白龍問自己和陳嶼是否熟悉，自己說的是‘不熟’。
不等他想好理由，小滿已轉頭看向地上：“咦，銀絲炭……府上終於願意給您供銀絲炭啦？”
他打量着小滿，自己確實有必要留着這個丫鬟了，對方不經意說出來的事情，都對自己極其重要。
陳跡擦了擦臉，轉身走出院子。
陳跡敲打茶案的手指停住。
小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催促道：“公子，您趕緊擦把臉，該去給老爺和夫人問安了，若壞了規矩，又該有人挑您毛病。”
只聽門外傳來清脆的聲音：“公子開門，是我，小滿。”
“好疼！”小滿吃痛收手，卻不惱怒，轉頭看向陳跡：“公子，您以前不是嫌棄狸奴的嗎，怎麼轉了性子？我以前想抱養一隻在院子裡，您還不允呢。”
小滿沮喪道：“不太好。她去年突然開始發癔症，總說姨娘當年死得不明不白，定是小人戕害。”
小滿笑道：“公子怎麼連陳嶼的模樣都能忘，他長得那般俊秀，放眼京城也少見呢……額，比公子您還是差點。”陳跡無奈：“倒也不必吹捧我，我長什麼樣自己心裡有數。”
陳跡算了算時間，小滿在‘自己’身邊三年，應該有兩年都是在京中陳家大宅的。
陳跡坐在椅子上，手指輕輕敲擊着身邊的茶案，斟酌片刻後問道：“對了，我走這兩年，以前留在府上的東西呢？”
小滿一邊掃地一邊迴應道：“那可不行，丫鬟就要做丫鬟的事呢，拿月銀幹活，這是本分。”
小滿聽聞此話，倔強的端着水盆低頭往裡面闖去。眼瞅着水盆就要撞到陳跡身上，陳跡閃身避讓開。
陳跡思忖片刻：“你以後便留在我身邊吧，不過也不用伺候我，照顧好你自己即可，我有手有腳的，能照顧好自己。”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漫不經心問道：“你想隨我回京嗎？”
小滿停下腳步哀求道：“公子您發發善心讓我繼續伺候您吧，我升一等丫鬟能漲三百文月銀呢。”
陳跡不動聲色的打量起小滿。
卯時了。
小滿偷偷望了望門外，確定沒人才捏了一根，咔嚓一口咬下去。
她掀開枕頭，又掀開褥子，連牀底下都沒有放過。
小滿手裡端着一隻銅盆，盆邊搭着一隻白帕子，盆裡熱水蒸騰着白色的霧氣。
陳跡怔了一下，小滿是誰？
小滿眨眨眼睛：“陳嶼？當然記得了以前在陳家大宅的時候，只有他與您往來呢。”
小滿搖搖頭：“不清楚。”
陳跡驚疑不定，李嬤嬤會不會已經被陳家滅口？
小滿將黃瓜兩口吃下，又盯起了桌上的糖漬梅子。
陳跡皺起眉頭，陳府規矩也太多了些。
陳跡坐起身子，有些無奈：“誰啊？”
小滿以爲自己看錯了，她擦擦眼睛再看去，烏雲的眼神卻已恢復了清澈，只是依舊望着她。
小滿趕忙找補了句：“您也不差的，就是跟陳嶼比還稍有遜色。”
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小滿所說的‘姨娘’，是他在這個世界的生母。
小滿忽然感慨道：“當年還在京城的時候管家故意使壞，給咱們屋送了便宜的毛竹炭，咱倆圍着炭盆被薰得睜不開眼睛。我跑去跟他大吵一架後來您被送去醫館，我就被貶成三等丫鬟了，這兩年被他穿了不少小鞋……”
陳跡一驚，壞了！
只是，白龍讓他潛伏陳家，主要目的之一便是讓他接近這位陳嶼，可是陳跡對陳嶼毫無印象，不知從何處下手。
小滿將銅盆放在木架子上，自顧自轉身去收拾牀榻。小姑娘幹活極其麻利，三兩下便將被子疊得整齊，抱進了一旁木櫃子裡。
小滿端着水盆要往裡進，陳跡卻左移一步擋住了門口：“以後不用伺候我了，回去吧。”
陳跡思忖，‘自己’與小滿曾經的主僕關係一定很好吧，所以小滿說起話來才能肆無忌憚。
小滿不死心，搬來了椅子落在桌子上，輕手輕腳的爬到頂端踮起腳尖往房樑看去，也沒有。
陳跡有些頭疼，只能遮掩道：“如今喜歡了。兩年時間，人總是會變的。”
他穿好衣服起身去開門，吱呀一聲門開了，卻見門外站着一位小姑娘，臉圓圓的五官精緻，笑起來露出兩個小虎牙，十六七歲的樣子。
陳跡望着她的背影說道：“來洛城兩年，我都快忘記陳嶼長什麼樣了。”
小滿湊過去要抱起烏雲，可烏雲卻嫌棄的團起爪子，邦的一下子打在她手背上。
而後又小聲嘀咕：“這陳府怎麼這麼麻煩，有人大半夜不睡跪門口，有人大早上不睡來敲門，合起夥來熬鷹呢？”
陳跡想了想：“我給你三兩銀子，你回去吧。”
小滿嘴角微微勾起，眼中閃過狡黠神色。
她擡頭望着房樑慢慢咀嚼，過了一陣子嘀咕道：“也不怎麼好吃嘛還賣那麼貴，坑人。”
如今又躲在何處？陳跡平靜問道：“李嬤嬤被送去了哪裡的田莊？”
小滿小聲說道：“李嬤嬤說她回家探親時去給姨娘墳前上香，姨娘那塊墳地被山石沖垮，露出了棺材，可棺材裡根本沒人。她回來報信，老爺安撫她，說會遣人去查看。可遣去的小廝回來說姨娘墳塋好好的，是李嬤嬤找錯了地方。後來李嬤嬤說什麼別人都不信，她就慢慢癔症了。”
說到此處，略顯稚嫩的小姑娘用老氣橫秋的語氣叮囑道：“公子，您好不容易纔回到府上，再不能像以前那麼任人欺負了。”
小滿捏起一顆，作勢遞給烏雲：“你吃不吃？”
烏雲：“……”
小滿笑道：“你不吃我吃。”
說罷，她將梅子塞進口中，又捏起幾顆將嘴裡塞得鼓囊囊，這才重新拿起掃把掃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