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乳母
銘泉苑外的青石板上沒有積雪，王貴額頭貼在石板上，只覺得石板上的冰冷觸覺如刀子，幾乎要將他的頭顱割開。
王貴就這麼跪伏着，等待陳跡出現。
可陳跡遲遲沒有出現。
銘泉苑不遠處便是丫鬟們居住的羣芳苑，寢房內有丫鬟聽見王貴的呼喊聲，披着衣服出門看熱鬧，一時間寢院門前擠了好幾個腦袋。
天寒地凍的深夜，小丫鬟們凍得雙手發紫、鼻頭通紅，卻不願錯過這一出好戲。
一位身形纖瘦的丫鬟眯起眼睛看去，仔細辨認着王貴的背影：“那不是管家嗎？”
有稍年長的丫鬟鄙夷道：“他可不是什麼管家了，叫他王貴。”
纖瘦的丫鬟噢了一聲：“王貴這是被杖責了一頓，向三公子服軟了？你們看他背上，還流着血呢，再跪會兒怕是要凍死了。”
“不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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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設想了一萬種收場的可能，例如陳跡心軟原諒、例如王貴自己熬不住離開、例如陳禮欽趕到。
她看到王貴背後與臀部的傷時，心疼的掉眼淚：“老爺您這是怎麼了啊？誰把您打成這樣的，咱去報官！”
“不準報官，此事官府管不了，”他閉着眼指揮道：“你將家中金銀細軟收拾妥當，明日便喚了腳行的車伕來，再找一鏢局護送，將它們運去京城。你不要隨陳家一同走，單獨將細軟運去京城，交給我娘。”
片刻後，王貴眼神陰晴不定：“你將這頭面戴上。”
陳跡思索片刻：“陳大人，不如將王貴的契書還給他，放他回家，不再在陳府做事。”
王貴慌忙起身：“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寧朝以孝道治天下乃是太祖祖訓，便是劉閣老、王道聖這樣的人物，父親去世了也得辭官回家丁憂，蹉跎三年。
陳跡在黑夜裡端詳陳禮欽許久，而後退開一步，微笑着拱手說道：“無妨，全憑陳大人做主。”
此時，陳禮欽回憶起曾經種種，下意識去看陳跡：“你……他此番，似乎卻有悔意。”
此時，丫鬟們遲遲不見陳跡身形，小聲嘰嘰喳喳着：“奇怪，三公子往日裡最是心軟懦弱，王貴都這麼求他了，爲何還不見他出來？”
王貴閉口不語。
“三公子力氣好大！”
陳跡算了算時間：“若乘快船走大運河的話，由南向北，十日便到。”
陳禮欽皺着眉頭。
陳跡嘆息一聲：“那就沒辦法了，我也想成全你的孝道，可什麼辦法都不好使。快回去吧，若再這麼跪下去，馬上就會失溫而死。”
婦人啊了一聲，面色欣喜，嘴上卻謙讓着：“老爺要我戴這鳳冠頭面做什麼？我可不配戴這麼好的物件。”
“不嫁人？”
……
婦人攙扶着他，擔憂道：“老爺這是怎麼了？怎的一瘸一拐。”
王貴趁此機會收斂了不少財物，日後將責任全都推到了劉家甲士身上，自己偷偷把一箱子金銀細軟昧了下來。
那梳着雙丫髻的丫鬟‘小滿’低聲嘀咕道：“立秋姐，我不去，跟着他一天天淨受窩囊氣了。”
第二等是管着府中雜事的丫鬟、健僕，每個二等丫鬟、健僕手底下管着七八個三等丫鬟，也算活得舒坦。
王貴膝行至陳禮欽身邊，止不住的磕頭認錯：“老爺，小人知錯了，小人知錯了啊，還請您別將小人留在洛城。您也知道家母年事已高，她身邊不能沒人照看啊。”
丫鬟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小滿看着昔日主人的背影，也突然有些茫然。
婦人剛剛戴好頭面，卻見王貴爬下牀來，不顧身上疼痛，將婦人死死按在梳妝檯上，從背後掀起了她的衣襬。
王貴眯眼看去，昏暗的屋子裡，婦人面目已是看不清了，唯獨剩下那鳳冠頭面在微弱燭火裡熠熠生輝。
第一等在東家身邊伺候，月銀最高，地位也最高。
所謂乳母，並非只負責餵奶，而是一直照顧幼子的飲食起居，傳授啓蒙知識，陪伴至成年。
陳跡指着這座陳府：“待我們去了京城之後，這裡便要空置下來。我來出車馬費，將你母親接來，到時候你便將她安置在我這銘泉苑裡，豈不美哉？洛城山清水秀、人傑地靈，恰是個養老的好地方。”
陳跡不動聲色道：“陳大人的意思是？”
王貴面色鐵青，他一句話沒有解釋，只是低聲交代道：“收拾收拾，過幾日準備回京。”
在深宮大宅之內，乳母彌補了母親的缺失，許多官貴成年之後，甚至將乳母當做半個母親奉養。
“這……”王貴遲疑着，他眼珠子輕微轉動，很快便反應過來：“三公子，小人的母親年事已高、氣血皆虛，恐怕受不起這幾百裡的車馬勞頓。”
門外的丫鬟們面面相覷，立秋驚疑不定：“我方纔沒看錯吧，三公子就這麼把王貴給拖走了？”
王貴睜開眼睛說道：“兵禍那日我搬回來的箱子呢，我要瞧瞧。”
王貴怒道：“讓你戴上便戴上，哪來的廢話！”
纖瘦的丫鬟壓低了聲音：“興許是出去學醫兩年，變了性子呢？”
年長的丫鬟往一旁唾了一口：“活該！這些年除了公子、老爺、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誰沒被他揩過油？”
婦人彎腰，吃力的從牀底拉出一隻木箱子打開，只見裡面滿是金銀首飾，梁氏曾經最寶貝的鳳冠藍色花鈿頭面也赫然躺在其中。
陳跡沉默了。
婦人攙扶着王貴趴在牀上，用手搓着他冰涼的胳膊和腿，幫他取暖。
王貴在寒冬臘月脫光了上衣來負荊請罪，想要回京好侍奉生母，已是幡然悔過、捨生求仁之意。
陳跡點點頭：“行，不起來便不起來吧，我帶你找陳大人評評理。”
……
立秋一邊哈氣搓着冰冷的雙手，一邊隨口說道：“如今跟着三公子，雖然會受點氣，但他心軟。等你出嫁的時候你好好求他一下，指不定能落一份豐厚的嫁妝。”
陳禮欽有些爲難：“我曾答應他母親，要給他個差事……不如這樣，我們且觀察他一陣子，若他再有小人端倪，我便將他逐出府去。若他真的改過自新，我們也給他這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王貴慌忙道：“小人已經不是管家了，三公子喊我王貴即可。小人今夜來此，只求三公子寬宏大量，饒了小人吧。”
王貴以頭搶地，腦門在青石板上磕出血來：“三公子大人有大量，過往之事都是小人不對，您若有氣，就抽小人一頓。只是小人家中老母六十有七，還在京中等着小人回去，您若不原諒小人，小人怕是給她養老送終的機會都沒了。”
王貴回寢房穿好衣服，一瘸一拐的從陳府側門出去了。他拐過幾條小巷，在一戶人家前敲了敲門。
最慘的便是眼下這羣三等丫鬟，月銀極低，與二三十人住在一起，想嫁人也只能嫁給陳府田莊上的佃戶、鋪子裡的夥計。
王貴繼續說道：“母親每每提起您，都說您最是宅心仁厚、知書達理，三歲時便知道要將最大的梨子讓於兄長、母親。她還說起牽着您去逛上元節的事情，說您四歲時便能猜中所有燈謎……”
這苦肉計也不是演給自己看的，而是演給陳禮欽。對方賭的是，陳禮欽會顧忌陳家顏面，也會顧及乳母情誼。
黑夜裡，陳跡拉開院門，披着大氅站在門檻內，平靜問道：“管家大半夜的來我門前跪着做什麼？”
小滿撇撇嘴：“怎麼可能。”
下一刻只見陳跡走出門來，抓起王貴手腕，拖着他往陳府深處走去。
陳府丫鬟分三等。
卻怎麼也沒想到，陳跡竟徒手將王貴拖走了。
王貴顫抖着說道：“先扶我進去。”
陳跡笑了笑說道：“我是說，我遣人將你母親接來洛城就好了。”
陳跡在門外拱手行禮：“陳大人，王貴半夜去銘泉苑跪着，想要負荊請罪。他說只要我不原諒他，他便跪要在我門外凍死。這件事我做不了主，便拉他來陳大人這裡定奪。”
陳跡漫不經心道：“杖責你是陳大人的決定，來求我也沒用。”
王貴硬着頭皮：“小人母親暈船。”
小滿趕忙道：“你看，我就說吧。”
……
小滿撇撇嘴：“要是我，定要讓他跪死在這裡。看着吧，三公子肯定要將這窩囊氣吞下去了，若不是這性子，前些年也不會任人拿捏。”
……
王貴掙扎着發出殺豬般的聲響：“放開我！”然而不管他如何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鐵鉗似的雙手。
王貴只能仰躺着任由陳跡拖着他，在青石板路上越走越遠。
此時，有丫鬟輕咦道：“三公子難道真的變了性子，狠下心來了？真打算讓王貴凍死在這？”
羣芳苑的小丫鬟們屏住了呼吸，腦袋在門框外一個疊一個，偷偷觀察着。
年長的丫鬟對她說道：“小滿，你以前可是在三公子身邊伺候着的，他如今回來了，你怎麼不去求夫人將你重新安排給三公子？”
陳禮欽煩悶道：“夠了！”
……
王貴重新伏下身子長跪不起：“您若不原諒小人，小人便跪死在這裡。”
若陳跡接受了王貴的負荊請罪，便是一段儒林佳話，彰顯陳跡的仁義之心；若陳跡讓王貴凍死在這裡，便是不仁，傳揚出去有損陳家顏面。
當日劉家兵禍，陳禮欽與張拙被軟禁在府衙，梁氏躲到了城外田莊裡。
王貴擡起頭，眼中希冀：“三公子原諒小人了？小人可隨您一起回京？”
王貴伏在地上：“小人不去……你做什麼？！”
院門打開，一位容貌俏麗的婦人驚喜道：“老爺，今日也不是休沐，您怎麼半夜回來了？”
陳跡不動聲色。
王貴的目光停在鳳冠藍色花鈿頭面上，這可是梁氏出嫁時頭上戴的物件。
立秋低聲道：“你不知道吧三公子如今從那新籌建的製備局領了兩千五百兩銀子，日子好起來了。”
王貴痛哭道：“老爺，她陪伴您至十四歲，日日夜夜照顧您飲食起居，您怎麼忍心看到她孤苦終老。”
婦人委屈巴巴的坐在梳妝檯前，對着黃銅鏡子將頭面戴在頭頂。
小滿低着頭：“我也不是嫌棄他，就是看他那麼窩囊，難受。反正誰愛去誰去，漲那三百文銅錢的月銀，還不夠受窩囊氣的……立秋姐，我想留在洛城，這樣一來也不用伺候誰，在這老死算了。”
陳禮欽看向王貴，怒聲道：“你發什麼瘋？”
小滿眼睛瞪大：“這麼多？”
說到此處，她回頭看向身後的一位小丫鬟，對方梳着簡單的雙丫髻，圓圓的臉稚氣未脫，眼神靈動。
王貴說道：“三公子不原諒小人，小人便不起來。”
陳禮欽沉默許久：“她母親確實年事已高……先前他一時糊塗犯了錯，但問宗也杖責過了，當下他又負荊請罪，定是知道悔改的。當然，我也不會讓他繼續當管家了，只是隨我們一同回京而已，你意下如何？”
話音落銘泉苑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陳禮欽便是如此。
“啊？”王貴失神了片刻。
‘立秋’恨鐵不成鋼的拿指尖點了一下小滿的腦門：“不成器的東西，你回他身邊不就又變成一等丫鬟了嗎，月銀可是直直漲三百文呢。你若嫌棄他熬到年齡嫁出府去就好，還能落一份嫁妝，總比我們嫁給佃戶、車伕強。”
銘泉苑門前，陳跡輕聲問道：“管家，你真不打算起來了？”
立秋感慨道：“這王貴倒也是個狠人，他是賭三公子心軟，不敢真鬧出人命嗎？”
婦人哎了一聲答應下來。
那位年長的丫鬟嗤笑一聲：“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的性子可不會隨隨便便改了的。”
文華苑外，陳跡拖着哭喊的王貴使勁敲門，陳禮欽衣服都未穿妥當，便急急慌慌的推門而出：“這是作甚？”
小滿側身扒着門框，喃喃道：“竟……竟然就這麼給拖走了？”
王貴沒有說話，任由婦人搓了半晌，這才緩過一口氣來。
此時，他看見一箱子金銀首飾還在，長長的舒了口氣。
……
陳禮欽鬆了口氣，低頭對腳邊的王貴怒斥道：“還不快滾，在這丟人現眼！滾回你家中去，回京前莫要出現在陳跡眼前惹他心煩。”
陳跡思索片刻：“你想奉侍生母乃至純至孝之心，我自然願意成全。”
王貴也並非真要求得自己原諒，而是要演一出苦肉計。
“老爺您別這樣，您身上還有傷呢……”
“閉嘴。”
“老爺，窗櫺上好像有隻狸花貓在看我們。”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