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漸漸停了,夜色退去,天邊漸漸的透出一片青色。
鄭北辰渾身都是傷,就好像是全身都碎了,又被人重新給縫合了起來,密密麻麻的的傷口到處都是。他的胸口纏着繃帶,乾裂的嘴脣上滿是沁着血的口子,額前滾燙而發熱,依然是昏迷不醒。
金敏之立在牀頭,將棉籤沾溼,緩緩的將他乾裂的雙脣一點點的溼潤。她的淚珠便抑制不住的接二連三的落了下來,打在鄭北辰的臉上,男人的容顏英挺如昔,眉目間卻落滿了滄桑之色。她伸出手,輕輕的將他面上的水珠拭去,極其輕柔的出聲言道;“遠霆,就爲了一個死去的女人,你就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嗎?”
一句完,卻是悲從中來。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脣瓣,眼眸一點一滴的流露出絕望的神色;“你當真就這樣的愛她?既然如此,你又爲何任由扶桑人去轟炸北平?難得你所謂的民族與大義,真的就那樣重要嗎?鄭北辰,你值得嗎?”
無論金敏之如何呼喚,鄭北辰依然緊緊的閉着眼睛,全身如同火燒一般的滾燙。
“你快醒醒,只要你能醒,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能醒——”金敏之攥着他的手,眼淚成串的往下落,她記得自己一次見到他,她只有七歲,而鄭北辰,十五歲。
那一年榮親王被皇上派往東北,與俄國簽署停戰條約,同樣在那一年,她的母親去世。榮親王放心不下,便將她帶在了身邊。
她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那樣寒冷的地方,漫天的大雪,她即使穿着最好的狐坎大氅,也還是覺得冷。
而十五歲的鄭北辰,卻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單襖,立在風雪中,挺拔如鬆。那是一羣被朝廷發配在邊疆的重犯,他們沒日沒夜的做着苦力,衣衫襤褸,全身是傷。每天都有人不是餓死,就是凍死,再或者,便是病死。
她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當年的那段日子,他一個人到底是怎樣撐了下來。
父親與俄國簽署好不平等的條約,便去鎮寒關視察邊疆的鐵路,在那裡,是他與她一次的初見。
自然,在她還未曾有着記憶的時候,他們便是見過的,只是她不記得罷了。
即使過了二十年,她仍是牢牢記得。七歲那年,她坐在精緻溫暖的馬車裡,望着窗外那抹堅毅冷硬的身影。
也許是冥冥中的命中註定,那樣多的人中,她一眼便瞧見了他。她有六個哥哥,每一個都可謂是人中之龍。她注視着鄭北辰,只覺得像他那樣的人,應該和自己的哥哥一樣,錦衣玉食,奴僕成羣,而不是倔強的站在那裡,承受着衙役的鞭笞。
看到榮親王府的車隊,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可芸芸衆生中,偏偏有一人傲然不跪。她隨着父親一道下車,依偎在父親身邊,睜着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望着前方的少年。
“你爲什麼不跪?”記憶中的童音,脆生生的,清朗上口。
而少年只不過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似是不屑於回答她的問題。她自出生便被衆人捧在手中,哪裡受過這等氣?
“大膽,見到王爺與格格還不下跪!”一旁的衙役揚起手中的長鞭,向着少年狠狠的抽去。少年依然屹立在那裡,動也不動,任由那長鞭抽到他的臉上,眼睛卻是眨都未眨。
“住手!”直到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衙役方纔止住了手中的長鞭。她仰着腦袋,看着自己的阿瑪凝視着眼前的少年郎,隔了許久,方纔嘆了口氣。
她當時太,還不明白阿瑪眼裡的神色究竟是什麼意思。此時想起,當時阿瑪的心裡,也定是百感交集的吧。
曾經的封疆大吏,簪纓世家,竟落得如此的結局。
她又如何能知道,眼前眸光清冷而堅毅的少年,與年幼的自己竟是有過婚約?當年,尚在襁褓中的她便由太后親自指了婚,對方正是鄭國公家的二公子。如果鄭家沒有那一場的滅門之災,現在的他們是不是早已廝守在一起?
金敏之凝視着鄭北辰的睡顏,思緒驀然從二十年前回到了十年前,那一年,她十七歲,鄭北辰二十五歲。
遜清滅忙,她流落到了扶桑。極少有人知道,她的生母乃是扶桑士族家的公主,而如今扶桑的三軍統帥,正是她的親舅舅。所以,當扶桑空襲北平之前,她便已經得知了消息,從而得以在轟炸前離開了北平,毫髮未損。
十七歲的她,情竇初開。於異國他鄉邂逅了來自中國的年輕軍官。那一年櫻花成雨,他成了她的劫。躲也躲不去的劫。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她願他可以隨自己一道漂洋過海,前去美國。可他身上的男兒志,卻容不得他拋下國內如火如荼的戰場。
如此,分道揚鑣。
她矜持驕傲,他心比天高,這一別,又是一個十年。
她有着世間女子難以企及的家世背景,她只以爲這世上的好男兒絕不只一個鄭北辰。可那麼多年,她兜兜轉轉,尋尋覓覓,每當午夜夢迴,心心念唸的,卻唯獨一個鄭北辰,只有一個鄭北辰。
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在她手指間悄然滑過,再過三年,她就三十歲了。
他不過給了自己那麼一段的歲月,可她卻將自己的一生都搭了進去。這讓她如何甘心?她揮不去自己心中的執念,毅然回國。可終究是遲了,他的身邊早已有了一位溫婉嬌美的妻子。
看着那張年輕的容顏,她不是不恨。她感到好笑,幾何,她居然淪落到如此的地步,曾經一個王朝最尊貴的公主,竟會嫉妒起門戶的女兒。
而他待自己,冷漠而淡然,再也不復往日的細心與溫和。他的滿腔柔情,全都給了另一個女子。她痛甚,悔甚,恨甚,終成了心魔。
金敏之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直到天色大亮,顏嬤嬤捧着一盆清水走了進來,她方纔抽回了思緒。
“格格,您先回去歇一會吧。這裡老奴來守着,您已經好幾天沒有休息了,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啊。”
金敏之面色蒼白,眼底更是一片的淤青之色,她搖了搖頭,望了一眼沉睡不醒的鄭北辰,輕聲道;“他還沒醒,我不敢走。”
他還沒醒,我不敢走,短短八個字,此間情癡,傾訴於此。
顏嬤嬤嘆了口氣,也不再多,金敏之打溼了毛巾,擰乾,爲鄭北辰輕拭面容。顏嬤嬤在一旁看着,卻是心酸不已。
自被衆人捧在手心裡的格格,又哪裡服侍過別人?
好好的一段天作之合,偏偏造化弄人,以至於落到了如今的地步。顏嬤嬤每當想起,都是唏噓不已。
金敏之極其細心,爲鄭北辰拭過面容,又重新擰了一把毛巾,爲他擦起了手。她的面容平靜,仿似手中所做的乃是最平常的事一般,任勞任怨,毫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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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不遠處光柱掃過,是架在城頭的探照燈。而火炮的聲音卻是一陣緊似一陣,中間還夾雜着十分密集的槍聲,就像是大年三十里家家戶戶放炮竹一般,密密麻麻的響一陣,停一陣,又響一陣,歇一陣,如此反反覆覆,似是沒個盡頭。
更遠處的天際透着紅光,像是哪裡失了火,張副官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仗開火時的光亮。看樣子扶桑人是下定了決心,不惜投入全部的火力,也一定要攻破鄭家軍的行轅。
鄭北辰用兵向來奇詭,數次得以在險境求生,而他自己,更是整個鄭家軍的靈魂人物,他這次一倒下,鄭家軍便是無可避免的,士氣大落。
鄭家軍的高級將領連夜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卻並沒有得出良策,如今的情形,最好的辦法便是由國際聯盟插手,從中調和,這一場扶桑與餘軍聯合起來對抗鄭家軍的戰爭,纔可得以暫時平息。
電報已經發了出去,公使也是派了出去,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國際聯盟卻還是一絲消息也無。
而扶桑軍趁此機會,與餘軍一起反撲,接連縮了對鄭家軍的包圍。倆軍交戰之際,只要一方主帥身受重傷,那便是對方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此淺顯的道理,扶桑與餘軍又怎會不知?
在扶桑與餘軍的聯合圍攻下,鄭家軍連連失利。張副官心急火燎,脣角起了一層的火泡。
“司令今天的情況如何?”院子裡,林元欽面目焦灼,與顧有德一起看着眼前的男人。
張副官眼底落滿了血絲,啞聲道;“昨晚醒了一會,沒幾分鐘就又昏過去了。”
林元欽便沉默下去,顧有德濃眉緊縮,只深嘆了口氣。
“七格格是不是還在裡面守着?”少頃,林元欽再次問道。
張副官點了點頭,道;“這幾日她都是寸步不離,衣不解帶的照顧着司令,也是幾天都沒合過眼了。”
林元欽沉默了,只站在那裡,眉頭擰的死緊,似是思索着一個極其重要的事情。
終於,他開了口;“永康,老顧,司令現在的情形,怕是一時半會再也無法回到戰場了。可如今情勢逼人,咱們必須想個法子才行。”小說傾世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