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1

接下來幾天, 餘抒沒日沒夜的修改設計圖,整組人都熬了三天夜,忙碌不停。

除掉程傾針對每個組員提出的問題, 她們還面臨着很多現實問題。

比如比賽任務要求建模, 但課程任務是要求進行實地設計——第一版方案遠遠超過預算, 不符合老院長的要求。

彙報結束的時候, 程傾總結問題, 說他們坐在圖書館裡做設計,根本不切合實際,無異於閉門造車。

中途安可擔心她太累了, 直接把她趕上了牀:“你再睡會吧。”

餘抒也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可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因爲她想要的東西太多了, 需要不斷付出努力和時間才能填滿, 才能抓住生活, 才能給自己安全感。

也才能像程傾說的那樣,正視痛苦, 也擺脫痛苦。

在修改方案出來後,他們再去孤兒院做實地測量。她們之前做的初步方案在很多地方都不切實際,比如二樓設計要加固,可層高根本就不允許。

餘抒在拍照,順便說:“不好意思隊長, 前段時間我太忙了, 這個月我會花時間的。”

沈燈輕也低着頭記錄數據:“不用道歉, 大家都沒花多少時間。慢慢改吧。”

餘抒收回心思, 在等待的間隙有點出神。

事實上她這段時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咖啡店的兼職、拍視頻、上課、學校記者團的事情。或許她還要學着怎麼漸漸去平衡。

“大家過來再看一下圖紙修改。”

“好,來了。”

她們的課程任務是幫助完成孤兒院的修改翻新, 比賽任務則是以實地爲標準,做抽象化和藝術化的建模處理,表達主題就是城市生活中的愛與溫情。

任務一直討論到晚上。

結束後,餘抒把來時路上買的一包海鹽牛奶硬糖分給小朋友們,彎下腰問:“在做奧數題嗎?”

“對啊姐姐,你可以幫我看這道題嗎?”

“嗯?好啊。”

時間不早了,但餘抒沒着急走,開始看題。

是經典的小船相遇追擊問題,但對小學一二年級的小孩來說,有的地方不好理解。

童嘉過來叫她:“還不走嗎?”

餘抒沒回頭:“沒事我再待一會,你們先走吧。我等會打車。”

“打什麼車啊,這裡打不到車的。”

“算了,還有什麼題,我看看。”

餘抒笑了笑,把剩下的最後幾顆糖分掉。

輕微的鹹甜味在口腔綻開,她心情也好了起來。

-

週末,餘抒到永大參與小組討論。

結束後她出來,被人從後叫住了:“小余姐姐!

不遠處,程樂騎單車,她停在路邊,笑容燦爛:“又見面啦!”

餘抒回頭:“嗨,你好啊。”

程樂把車停下,走過來:“叫我樂樂就好啦。小余姐姐你來找我姐嗎?”

“不是,”餘抒笑着搖搖頭,“我有個比賽合作的,過來參與討論的。”

事實上,一直以來她主動聯繫程傾的次數並不多,她沒時間,程傾也沒時間。

程樂打開書包,低頭翻找:“正好,把上次說的禮物給你!”

餘抒其實也給她準備了禮物,她想了很久,決定把一個課程作業做的小模型送給她。但現在模型還放在宿舍,只能等下次了。

程樂神秘兮兮地朝她笑了笑,把所謂的禮物給她——是一本厚厚的相冊。

“什麼?”

“你看看呀!”

餘抒打開瞄了一眼,竟然都是程傾的照片。

隨便翻到一張,應該是她中學的照片,十幾歲的樣子,穿着校服,與如今一致的沉靜眉眼,但多了幾分青澀。

餘抒愣住:“爲什麼要送這個給我?”

程樂:“你再往後看!是我記錄的,從小到大我姐罄竹難書的罪行!”

餘抒往後翻了一頁,看到十幾歲的程傾站在學校主席臺上,神色冷定,下巴微擡,手裡拿着奧數競賽的獎盃。那時的她遠沒有現在這麼鋒芒內斂,就差把‘你等都是菜狗’這幾個字掛在臉上了。

再往後也一樣,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子。

餘抒忍不住笑:“這就是你說的罪行?”

程樂用力點頭,語氣誇張地說:“對啊,我姐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我一直活在她的陰影下,我幼小而脆弱的心靈飽受摧殘。”

餘抒莞爾,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程樂,”程傾站在不遠處,語氣涼涼的,“你很閒?”

五月的天氣早就不用穿外套了,她穿黑色高腰無袖連衣裙,在陽光下膚色格外白皙,清瘦端麗。

程樂立刻打住,擺出一副‘風太大我聽不清’的樣子:“啊天氣真好啊,你忙完啦?”

程傾沒理她,看向餘抒:“小組討論完了?”

“嗯,去過一次孤兒院了,最後再去一次。”

餘抒拿着相冊,不知該還給她還是給程樂。

程傾忽然問:“最近都在熬夜畫圖?”

餘抒點頭:“哦…對啊。”

中間程傾有問過她一次,她說沒空。

算起來這個月她們都沒太見面,她是沒時間,程傾那邊是因爲妹妹過來,不太方便。

程傾嗯了聲:“忙完好好休息。”

“我知道的!”

餘抒盯着黑眼圈,一本正經地保證:“回去我就補覺。”

程樂滿是無語:“姐,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救命啊,誰這麼跟女朋友說話的啊,不說甜言蜜語就算了,還這麼無聊!

“程樂,”程傾站在高兩級的臺階上,“你想聽什麼?”

“啊!我到姑姑家吃飯去嘍!小余姐姐再見!”

少女踩着單車,一邊腹誹自家姐姐是暴君,一邊笑着衝進了風中。

看着她的身影遠去,餘抒很自覺地把相冊遞過去:“喏。”

程傾無奈,隨手接了過來:“她年紀小,想一出是一出的,你別當真。”

餘抒:“嗯,不當真。”

這相冊她不能要,但其實她還挺想要這本相冊的。只是很顯然程樂不清楚她們間並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樣。

“你回學校?”

“嗯,晚上還有課。”

程傾沒開車,跟她一起走出去。

路上她的電話響了:“庭秋,什麼事?”

餘抒嚇得呼吸都要凝滯了。

甚至比上次在醫院,她看到餘庭秋的背影時收到的衝擊都還要大。因爲這一次她聽到程傾跟小阿姨說話,是很熟稔的語氣,分明是認識很多年的朋友。

那…以後怎麼辦呢。

前幾次她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今天卻忽然在想,以後怎麼辦。

可是,她爲什麼要開始考慮以後?

“我在往外走,馬上要到學校門口。”

“你要多久過來?”

“可以。”

程傾已經掛了電話:“我有點事,等會幫你叫個車。”

餘抒搖頭:“不用不用不用,你忙你的。”

正說着話,她已經遠遠地看見了餘庭秋的車,騷包的淺紫色,非常醒目。

“我走了!拜拜!”

餘抒慌慌張張揮了揮手,都沒等程傾說話,轉身就往地鐵站方向走。

程傾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挑了下眉。

“看什麼呢?”

“沒看什麼…”

餘庭秋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路盡頭有個年輕女孩匆忙離去的背影,那背影看起來還有點熟悉。

“算了,我找你有正事。有個建築項目,岑氏公司的,指定我做總設計師。我不想幹,但我們院長已經把項目接下來了,你替我上吧。”

“你覺得可能嗎?”

餘庭秋嘴角僵了一瞬,忽然破口大罵:“岑音那個王八蛋,老孃早就跟她沒關係了!”

當年她要跟她公開戀情出櫃,岑音不肯,最後她們大吵一架到分手。現在幾年過去,同性婚姻放開了,她纔回過頭找她。

當她是什麼,是她岑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賣笑女?

程傾沒說話,笑着搖了搖頭。

餘庭秋脾氣衝,但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時刻不忘自己作爲美女的基本修養,將髮絲攬到耳後:“算了。不提她了。我有件事跟你說,我家有個小輩,馬上大三了,要是保研過來你收不收?”

程傾還沒說話,手機又響了,她搖搖頭:“你微信跟我說,臨時有事叫我回去開會。”

“行,你忙吧。”

餘庭秋也開車回去。

她怕自己把這件事忘了,給程傾發了語音轉文字,把剛剛的事又說一遍。

很快程傾又收到一條滿是錯字的消息。

“我們家小羅很快大散了,明大建築系滴的學僧。”

“很優秀的,很聽話的孩子。”

“保研你受不受?”

程傾:“……”

什麼受不受?

她把去年永大建築學系的公告轉給她,公事公辦地回覆:“先參加夏令營,可以考慮。”

收一個學生而已,不是多大的事情。

-

新的一週,小組第三次去孤兒院。

根據程傾提出來的建議和要求,她們把圖紙的細節問題做了修改,並且開始思考比賽模型的製作。

郊區環境不錯,遠山青黛,空氣清新。

餘抒在看院長夫妻帶着小朋友們包餃子,老夫妻白髮蒼蒼,笑容慈愛,輕輕在小孩鼻尖上一點,一羣人笑起來,溫馨而和諧。

餘抒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幕。

她開始思考,要怎麼在建築中描繪現代都市人的生活狀態,呈現愛與溫情。

有小孩哭哭鬧鬧,不知道是打了架還是爲什麼。

餘抒跑過去給她們擦乾眼淚:“哭什麼啊?”

有個小孩背過身,年紀不大性格卻孤僻,被同伴告狀說她打人,她也一句不肯辯駁,只狠狠地盯着那兩個小孩,像只桀驁離羣的小狼。

餘抒聽院長說過她有自閉症,把她帶到旁邊,什麼也沒說,就從帆布包裡拿出徐之恆奶奶送她的紅糖餈粑,語氣輕柔地說:“吃一口?”

小孩一把將餈粑搶走,故作很兇地瞪着她。

眼睛卻紅紅的,明明是委屈的。

餘抒一點沒生氣,溫和地說:“記得把外面的塑料膜剝開。”

那小孩用力抹了下眼睛,跑遠了。

餘抒站在原地沒動。

童嘉不由感慨:“你脾氣真好啊。”

餘抒笑了笑:“也不是脾氣好。只是,誰都有被人撐過傘的。”

“什麼撐傘?”

“哦…沒事,我就這麼一說,是不是要回去啦?”

“對,時間到了,數據應該核完了。”

院長太太指了指天:“雲彩都黑了,今晚怕是有雨啊,你們帶傘了嗎?”

餘抒看過天氣預報:“沒雨的。”

春天多雨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最近都很晴朗。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公交也都停運了,他們包了輛麪包車,幾個年輕人坐在車裡說話。

聊着聊着,話題漸漸落到了程傾上。

餘抒原本有點困了,聽見程傾的名字立刻豎起耳朵。

班長說:“其實程老師真沒那麼兇。你們不知道,她一直在資助山區的貧困女孩讀書,之前還有同學考上了永大,過來找她致謝的。”

童嘉來了興趣:“這你都知道?”

班長說:“那是。程老師還資助過永州一個鄉鎮的姑娘。她家裡挺慘的,高考前兩天父母在家裡吵架動手,她從家裡跑出來,後來是程老師收留的她,帶她去超市買牙刷杯子,給她買了換洗的衣服,最後送她去的考場。”

“程老師是不是典型面冷心熱啊?”

“哇那個女生敢住程老師家裡,膽子也有點大啊。”

“還送去考場,難以想象。”

餘抒聽着他們的聊天,漸漸有點出神。

莫名奇怪的,她心情低沉下去。

童嘉注意到她沒說話:“怎麼了餘抒,你是不是困了?”

餘抒朝童嘉笑了笑:“嗯,是有點困了。”

可腦子裡想的是卻是他們剛剛說的,那個女生哭着跑到程傾家裡。

程傾帶她去買牙膏睡衣。

程傾留她在家裡住了兩天。

程傾送她去上考場。

好奇怪。

爲什麼……她心裡怎麼會這麼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