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風打在任緘的臉上讓他不得不低下頭。迎風落淚是一種眼疾,所以像這麼大的風雪天他更習慣低頭走路。低頭看着整潔無染的雪面被自己踩出一深一淺的印子,回憶也一深一淺地浮現在腦海中。
很久很久以前——但想來也不過大約九年前,任緘來到了眼前的這所公立中學。那時的任緘還不知道接下來的三年是怎樣的體驗,更不知道會與誰展開怎樣的一場邂逅。學校並不提供寄宿,爲了走讀更加方便,任緘的父母在附近租來一個住處,供任緘獨自生活。屋內的設施極爲簡單,一般而言,書桌檯燈,牀以及被褥就足矣。爲了查閱資料和聯繫方便,便籤了三年的網費,並配備了一部手機。就任緘而言,一個人更自在些,也欣然接受。
學校建立的位置算是在城市的中心地帶,佔地不大不小,由此往北,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學校四周是一段不高的混凝土牆以及鑄鐵柵欄圍繞的,進到大門正向面對教學樓,能明顯看出老派建築的風格,步入其中,有一股陰涼能讓人感覺到厚重的歷史時間存在過的痕跡。
樓高三層,走廊採用的是幽深的老式福特藍玻璃,晴天的時候還好,可到了陰天一眼望去只會感覺到壓抑,所幸後來都打掉換成了白玻璃,才更清澈透亮。樓體的舉架足夠高,窗戶對應地也要寬長几分,採光也是極佳,唯獨窗簾似乎萬年不換,即便清楚它本身就是乳黃色的,但很多人更願意相信那是米白色被陽光長時間照射才發黃的。
主樓沿側遊廊的大門直通禮堂,四周都有紅絨布點綴,多是開設典禮、話劇之用。話劇是該校的傳統,只是以往每逢元旦、春節、校慶等日子學校都會上演一些劇目的,現如今卻只能維持一年一次。任緘當年也參演過曹禺先生的《雷雨》,其實那年,他更提議的是老舍先生的《茶館》。
近百年的校史不容小覷,“江山兮信美,仇痛兮難忘”仍在歌詠那段抗戰歲月,唯獨校歌那句“有子弟兮,瑣尾遊離,以三民主義爲歸向,以任其難兮以爲其邦”的“三民主義”更改爲了“愛國主義”。任緘總覺得大沒有必要,但細想下也是好的,畢竟毋須詳問,民族、民權、民生又有誰還記得呢?沒有人再秉承先總理的遺志的。
教室內原則上是以六人一組分配,但講臺一左一右固定是要另留下兩個位置,這兩個位置的學生要麼學習成績極好,要麼學習成績極差,一般而言多是留給差生,從來如此。任緘很長時間都坐在教室靠牆那側挨着後門的位置,正好可以吹到風扇,對夏天而言,這個位置可以說是得天獨厚。課桌椅的高度總是不協調,不論是聽講還是趴着睡覺。相比班上其他男同學的書桌裡的雜亂,任緘的書桌內要更整潔一些,左側是課外讀物,有文學方面的,也有玄幻小說懸疑小說之類,右側都是零食,大白兔奶糖是最多的。
文理分班後的每次會考都會按照成績重新分排坐序,只是任緘從來沒有與張晚晴一組坐過,倒是相鄰的一組有一對男女總是掀起無數波瀾。男生就是吳宇,主打足球后衛,長相帥氣,不知在多少少女的夢裡出現。女生就是溫思銘,長相甜美,極好繪畫,性情有一點暴躁,卻不妨礙她在藝術創作上的奇思妙想。當時很多人也與任緘八卦着,溫思銘是喜歡吳宇的,因爲溫思銘只有對吳宇才性情暴躁。至於當時的吳宇,喜歡過班上很多女生,除了溫思銘。
這本是沒什麼重要的話題,但偏偏張晚晴只與溫思銘一人關係要好,所以任緘便硬着頭皮聽着這些無聊話,再在課間廣播體操時若無其事地與張晚晴聊一下別人對這兩人的看法,當說到溫思銘是喜歡吳宇時,張晚晴便很難得地“吃吃”笑着。任緘只是陳述罷了,從沒感覺那是什麼笑話,但往往張晚晴笑了,他便也跟着笑了。
秋天的鳴蟬叫着,聲音卻並不密集得讓人心煩,只是讓人清楚地享受着這個季節。爬山虎蔓在教學樓赭紅色的磚瓦上,陽光透過爬山虎和玻璃窗,照在張晚晴認真畫畫的臉上,任緘就偷偷地望着,越望越發覺好看。
樓下是某班的體育課,女生們躲在大樹的陰涼下,想着週末聚在哪裡吃些什麼冷飲的好。男生們則穿好球鞋短褲,滿腦心思地想着怎麼把球踢進球門。偶有幾個女生圍着球場而坐,緊張地看着一堆男生圍着一個球跑來跑去。等球進了球門,便尖着嗓子地喊叫。
越位。她們根本不在乎規則,只在乎是喜歡的男生進了球。當知道進球無效後便又頹着坐了下來,等待着下一次進球。只是之前的喊叫聲着實很大,引得還在教室自習的連同張晚晴在內的好多人也向窗外看去,所以任緘只能把看向她的目光若無其事地收回,裝作看書的樣子。任緘不知道的是,張晚晴知道他在看她。
鬧起來了。吳宇和溫思銘吵得不可開交,面對這一對兒歡喜冤家,班主任很講道理地各打五十大板,結果兩家便都不幹了,來到學校與班主任爭論。吳宇父親是部隊高幹,溫思銘家裡則是當地的財團,所以究竟是槍桿子硬還是錢袋子硬呢?沒有定論。但不知怎麼就牽扯到了班主任身上,傳言要鬧到校長那裡去,嚷嚷着開除什麼的言論。平時很活躍的同學這時倒成了善男信女,保佑着不要將班主任開除。好像和平時咒罵班主任留的作業太多的不是同一人。
這太荒唐了。吵架的理由是什麼?一支筆?或是小說裡的一個角色?反正是極其小的一件事情。但兩人誰也不肯退讓,就像現在兩家誰也不肯退讓一樣,唯恐自己的寶貝兒子寶貝女兒吃虧,事情便也大了起來。即便沒什麼重要的。任緘不在乎,這實在是很荒唐的一件事情。
下一節是體育課。大家都需要一節體育課放鬆。沒有了吳宇,大家也沒有踢球的心情,便紮在樹蔭下放鬆。任緘感覺無趣,只好一個人在操場上走圈,左肩膀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順勢回頭,沒人,右側卻傳來一道兒銀鈴般的笑聲,再回轉身看去:張晚晴。任緘見張晚晴笑了,便也很沒道理地跟着笑着。
“你呀,怎麼一點也不緊張啊,或者,像他們那樣?”張晚晴很自然地走在操場內側,食指點了點在樹蔭下因爲那件事着急落淚的女生們。
任緘很老實地回答:“無論怎麼想,班主任被開除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吧?爲這種事情煩惱倒不如想一下買的麻辣拌放多少辣椒來得實在。”
“嗯...”張晚晴直直地盯着任緘,似乎在思考什麼。這或許是任緘少有的幾次直視張晚晴,尤其那雙深邃的眸子,似乎是想從任緘的眼中看出點其他的來,可任緘的眼睛太清澈了, 只留有回答張晚晴問題時思考的痕跡,情愛二字,並沒有表露出來。所以,張晚晴有一點失望,但很快就消失了,只是更快步地走在前面,留給任緘一道背影,輕笑着:“你呀,還真是沒心沒肺呢!”如果任緘懂得女生的心思,懂得女人的語氣,便該聽出這句歡笑的語氣中藏着一絲埋怨。
世間從不許如果。
任緘隔着圍欄喊着小賣部的大叔拿來兩瓶可樂,趁着遞給張晚晴的時候,再與她並肩地走:“你上課畫的是史迪仔?很好看嘛。”張晚晴很自然地點點頭卻沒說什麼。
我,是不是該說些什麼?任緘兀自地想,但好像也不知道說什麼,便只好泄氣:沒什麼說的就不說,這麼好的天氣,就是和她散散步也是極好的了。
任緘並不喜歡喝碳酸飲料,氣泡在舌尖綻放的感覺對他而言太刺激性,相較而言他還是喜歡平和的飲品。可是張晚晴喜歡。
兩個白色校服半袖的袖尖保持着兩拳的距離,張晚晴偶爾會無意地靠過來一點,任緘也希望這個距離能再縮短一點,但總是感覺此時此刻太難爲情,所以每次轉彎的時候都會刻意地保持回兩拳的距離。當然,張晚晴無意地遠離一點,任緘也會刻意地靠近一點。
發乎情,止乎於禮,這算是任緘所堅持的,可惜的是這句話已經距今兩千餘年,實在不完全適用於現代。
想到當下這節四十分鐘的體育課就要接近尾聲,任緘有些錯亂地慌忙開口:“哎,放學後要不要一起吃口麻辣拌,或者,炒飯?呃...我是想說,週末要不要一起去圖書館?我、我還有兩張電影票。”
張晚晴停了下來,想了想確定今天是週五,便回過頭用手把額前多餘的頭髮捋到耳後,旋即一笑:“你呀,記得打電話。”就算是散步,時間一長也會發汗的,陽光便把她汗沁的胳膊照得更加白皙。
“好啊。”站在張晚晴身後的任緘久久地望着那道身影,似乎想把眼前的人兒融在心裡。直到下課鈴聲終於響起,才收回那份癡癡的目光。
至於班主任,當然沒有被開除,而且時至今日仍在學校任教。那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下課鈴聲再次響起,回憶如灰燼般散去,腳下憑生的寒氣將他拉回現實。操場上沒有一名熟悉的老師,門衛室的大爺還是老曹沒變,卻能看出額頭上的皺紋多出幾分,連同臉上的肉也有了鬆弛的跡象。任緘沒有上前攀談,他只是經過一下而已,順帶想起了一些早就該忘記的事情,是時候轉身離去了。
北風驟起,任緘再一次低下頭。11010902,張晚晴的微信究竟要不要加呢?他決定走回家,左腳一步加,右腳一步不加,等走到家樓下,是哪隻腳,就做對應的選擇,一切都交給老天。他這麼對自己說。
雪踩在任緘的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在他冒出這個想法時其實就已動了再去找張晚晴的念頭,但又找不到理由來說服自己。至於所謂的交給老天安排,不過是再找個藉口罷了。
或許是張晚晴留給任緘的執念太深太深,纔會非要一遍遍地確認再一次次地失望,也或許任緘只是不在乎自己。理性不斷告訴他應該捨棄這一段如同秋刀魚罐頭般過了期的青春愛情,感性又在一旁不斷拉扯,謾罵理性根本不懂馮驥才先生“擇一城終老,攜一人白首”的浪漫。
平衡,是任緘對待生活的態度。理性與感性之間,他總能調節在一個微妙的度量,以至於偶爾纔會剋制地想:如果什麼都那麼理性的話,那麼愛情就該是感性的,不然純粹理性的生活,得多麼無趣?
風雪送歸人,不知不覺間,任緘到了樓下,纔想起可以揭曉答案:右腳。
失望?失落?註定如此?園區內只有任緘,便嗤笑了一聲,左腳又向前邁了一步——反正沒有人看得見。他只是如同往常一樣再一次欺騙自己,又或者說,再一次堅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