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在窗臺上發夢,任緘卻很難就此躺下休息,即便正午的那頓火鍋讓人昏暖欲睡。休假的日子的確讓人很是放鬆,只是時間一長心就開始長草,奇怪的想法也會肆意生長,無端地讓人發慌。
看着討論組的回話,王嶼手頭接了一個案子,估計要忙好久,何潼和吳宇都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無暇分身,陳暮沒有回覆,想來也是突然來了靈感醉心於歌曲的創作上,如此便只剩下自己一個閒人。
摘去手腕常帶的兩條珠串,將好久之前買的不規則凹凸面磨砂銀戒翻出戴在右手食指,甩了甩手:果然輕鬆很多。實在是天氣的原因,室內外巨大的溫差很容易將自己把玩的小玩意凍裂,才只好委屈它們放進收納盒中。
既然是一個人,便哪裡都去得,也落得一身自在。翻着手機,想着去哪裡靜靜,看到某個好友的九宮格朋友圈瞭解到就近的一家美術館有畫展,心頭一動。
出了園區往北五百米,便是地鐵站。早就避開高峰期的地鐵上很多空座,年輕人大多都是站着倚靠在車廂邊,戴着一副藍牙耳機,要麼沉浸於流行音樂,要麼和對象在語音聊天,似是自言自語,顯得有些怪異,唯獨那些上了年紀的人安靜地坐在一旁讓疲憊的身體得以緩解,顯得更正常一些。
道路兩側的針葉鬆萬年不變地給這座城市的冬天帶來僅有的一絲綠色,卻也未見得多添幾分生機,但有總是比沒有強的。美術館不大,內部裝飾很簡潔大方,但都是些普通的材料,不值太多錢。搭乘滾梯慢慢上了四樓,循着地址走去,購了門票,任緘打算將一下午的時間都消耗在這裡。
進到展區,任緘有些失望。畫展依舊是對人類、自然、時間這三大永恆主題的思考,但表現形式卻偏偏採用人像的方式,這是他最不喜歡的一種。肖像,古典的,現代的,不同種族的,不同身份的,可能彼此間真的有什麼聯繫,但佈滿整個空間的人臉只讓他感到無比壓抑。
幸而,展區不完全是個人展,也會在最後的展區夾雜一些不知名藝術家的作品。當然,仍像只發行過一首歌或一部小說的人都大張旗鼓地自稱爲歌手或作家一樣,該展區的藝術家們也是不分年紀與成就,下到八歲的小男孩,上到八十歲的老奶奶,又或是某校長的子女、某大師的晚輩等等,都來藉此掙一點薄名罷了。
四方紙上,簡單的一個同心圓,標價八萬元,任緘不由得腹誹:所謂藝術,該不會演變成某種洗錢機構吧?
第二個展廳算是鏡廊空間,按理說很適合觀展的人從中審視自己、探索自我的,但特殊的光線變化同樣讓任緘產生強烈的不適,或許是策劃想完成空間的轉換,進而營造出身臨其境的體驗。畢竟沉浸式三個字,現在無論哪裡都要講究這個。任緘沒有多餘的想法,只餘下一種眩暈感。
身旁有一位女講解員,也可能是工作人員,或者是看出任緘的臉色着實難看,她連忙從身後的純水機接了一杯水遞與任緘。溼了嘴脣,潤了嗓子,極速跳動的心也平緩下來。走出鏡廊,任緘好了許多,禮節性地道謝。
講解員吐着舌頭:“沒什麼啦。”繼而猶豫地問道“您需要講解嗎?或者,有考慮買一幅回去嗎?”
任緘有些詫異:“這些畫,我們也可以買?”
講解員一笑:“當然可以呀!”又小聲唸叨着:“藝術家也是人呀,吃的都是五穀雜糧,總不能真去餐風飲露,沒錢,可怎麼活啊?”
任緘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大笑,惹得一旁斯斯文文的人們紛紛側目,便趕緊收聲,但依舊調侃道:“這句話在理!不過,我口袋裡可沒多少銀子!”
其間,任緘也問起該藝術家的信息,瞭解到布展的那位也算是曾經藝術界的驍將,作品在中國美術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等多地展出,但言及對作品的看法時,看到講解員也是面露難色,任緘的心情就不由得好了起來。
臨到最後的展區,講解員更熱情起來——即便大部分都是拙劣的作品。任緘只當是應付美術館領導的差事,便不在意。反正身邊有人陪着講解總比一個人傻傻地看不知根本的畫更有趣些。但其實對於無事的講解員而言,有人能耐心地聽着講解,也同樣要比自己一個人發悶打發時間來得快。
一束向日葵,用水彩的方式繪出,只是有些慘不忍睹。另一側的牡丹確有幾分功底,然而整幅未免喧賓奪主,分不清主次,落了下乘。另一幅人物...好吧,任緘一直不懂人物畫。好些都不如張晚晴上學時畫的,任緘莫名地想着。
身體不適的任緘即便緩解幾分,臉色依舊有些發白,目光落在一幅幅畫上,感受其中的韻味,聽着講解員的講解。講解員的目光則更多是落在任緘的側臉,好奇眼前貌似不是這個圈子的男人怎麼憨憨地一個人來看畫展。
“咦?”行至一半,任緘被一幅畫深深地吸引。畫的主體是黑白兩色,白的是雪,黑的則是腳印,是成長中不同時期的腳印:從小孩的足印,跑鞋的、拖鞋的、高跟鞋的,再到一對駐足定下來看不清是什麼鞋的印記,一旁一個黑點,似乎是柺杖留下的,一行腳印徑直向畫卷深處延展。
《足跡》這幅作品僅是簡單的幾筆,不知怎麼,任緘卻看出了生命的流逝,生出幾分難過。只是再貼近一些,纔看出腳印延伸的最後有一抹淡淡的紅色,展廳的暖色燈很容易讓人將它忽略,然後細看,那抹紅中又藏着一抹嫩綠,透着無限生機。任緘笑了,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十分清楚作者想表達什麼。
側頭問道:“這幅畫,多少錢?”
講解員雖然提過展廳內的畫允許買賣,但卻沒想到任緘真的會問,一時間有些磕巴:“這幅嗎?我、我想一下。”忙掏出手機想翻看什麼,但又怕任緘等太久沒了興致,便又熄滅屏幕,看着畫思索:“大概、大概一千五?如果您真有興趣我可以聯繫畫家本人的,應該還能商量一下。”
一千五?還以爲也會標到八萬那麼離譜的價格,倒完全在任緘的接受範圍內,他甚至認爲這幅畫比開個人展的那位名家的畫更值得收藏,連忙擺了擺手:“不用了,就這幅畫,你直接取下來就好。”
講解員忙聯繫着另一位同事,解開展櫃玻璃的鎖,方便任緘看得更細緻一些,待經過再一次確定後便收入畫筒,隨即掛上另一幅不知名的畫卷。猶記剛纔那幅畫似乎印有私章,刻的好像是“夜章”二字?再看這幅新掛上的作品落款卻變成了另一個名號,畫風也完全不同,有些好奇地問:“剛纔那副畫的作者叫夜章?只有那一幅嗎?”
講解員滿臉歉意:“是啊,她只有那一幅的。”看到任緘沒了興致又抓住話頭:“但是我本人是認識她的,方便加個微信麼,如果她再有作品我這邊也方便聯繫您。”
只想了一秒,任緘就回絕了。買畫,本就是今天隨心意的事情,收藏某不知名畫家的畫,再等畫家出名作品升值?這種事情的概率可能比買彩票的概率還要低。
講解員有些失落,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面容姣好與惹人垂憐在她身上並不衝突。瞥了一眼工作牌上的名字,任緘不自在地開口:“關...小萱?下次吧,我帶朋友一起。”關小萱便又開心起來。
竟是個沒心沒肺的自來熟?任緘在心裡嘀咕着。下一次,是任緘慣用的藉口。馬上就要到五點,人漸漸散去,眼看着閉關時間就要到了,藉此,任緘也匆匆地離去,終歸也沒有加上關小萱的微信。
同事拍着關小萱的屁股打趣道:“哈!又犯花癡了?”
關小萱漲紅了臉,向任緘走的方向努了努嘴:“喏,不帥嗎?”
同事惱得用手指頭尖點着她的腦袋:“帥啊,所以今天你值日!”轉身留給滿臉哀怨的關小萱一個後腦勺。
美術館外。呼吸一口冷冽而清新的空氣,昏沉的大腦一下子就清醒過來。揹着畫筒,想着是先回家還是在去哪兒逛逛。時間不算晚,天已經黑了,心情卻愉悅起來:終於可以享受一下黑夜了。循一條熟悉的小路往家走去。往來的車輛漸漸變少,周遭也越發安靜。
今天的月亮還是缺了角,但看上去卻比往日大了好多,都說寄月思情,那月亮大一些會不會也更容易傳遞心中的思念呢?星星一閃一閃的像會說話的嘴巴,一開一合間向月亮講述世人內心的想法。所以說月亮也是很忙的,每天都要處理人們在夜晚生出的情緒,還要將某某對某某某的情感寄到夢中,這是很繁瑣的事情。當然,即便世界上最強大的CPU也處理不了這麼多事情,所以,月亮偶爾遺忘數件也是可以理解的。
走的足夠多便也不覺得冷了,但看到明燈下的點心鋪卻再也走不動了。說過控制飲食的話再度拋之腦後,雪花酥、巧克力麻薯和奧利奧脆皮泡芙一股腦地裝進任緘的袋子,邁着幼稚的步伐向家走去。
路燈從來都是昏昏黃黃的,以前不喜歡,後來也沒見多喜歡,但冬天的情景下總是讓人感覺很安心,好像也只有它能慰藉並溫暖那些孤獨的人。
回到家掛好大衣,洗過手的任緘卻沒忙着燒水沏茶,也沒忙着拆開袋子中的甜品,而是小心地打開畫筒鋪展開那幅畫。任緘越看越覺得自己是與畫家的心意彼此相通的,是在精神認知上有高度的同步感的。量好尺寸,小心地將畫卷好收回畫筒,淘寶搜着與之匹配的畫框,同時腹誹:這麼小氣的美術館,連畫框都不贈送一個!
將甜品帶進書房,一邊享用一邊碼着腦海中剛冒出的靈感,無名的角色從虛無中誕生。味蕾被刺激着,靈感偶爾也會有多餘的想法:伊甸園的禁果究竟有沒有奧利奧脆皮泡芙甜?
高跟鞋“噠噠”地在展廳內很有節奏地響着,四面俱寂的場景將這種聲音放大了數倍。確認沒有什麼遺漏的事情後,關小萱刷了通勤卡走出美術館。本想搭乘地鐵,但一想到下了地鐵還要走上一段不近的路便又嫌麻煩起來,或許真應該聽老爸的,開家裡那臺閒置的老氣帕薩特也沒有多麼丟人?畢竟在出行上能方便太多了。
在路口定好地點叫來一輛網約車。車上,關小萱皺着眉揉按今天站得有些發酸發脹的小腿,只是一想到明天休息,酸脹感也跟着減輕許多,尤其,今天幫着賣出了一幅畫,心情便更好上幾分。撥打電話,接通,關小萱邀功一般的語氣:“晚晴,你那幅畫我幫你賣出去了,厲不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