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在天,銀河如水。
巨鯨幫營寨的大門大開,衆人出來相迎。
這裡面,不乏有武道強者,血氣自然散開,匯聚成一團。
若有人善於望氣,會發現營寨上空,隱隱有陽剛之氣匯聚,壓抑神魂。
“徐解元遠道而來,任某有失遠迎,還望海涵則個。”
徐解元的學歷過於硬氣,任天遊身爲江湖草莽出身,面對這南直隸皆知的大才子,自然不免有點學歷上的自卑,說話也文縐縐起來。
這和武道、勢力等外物沒有關係。
純粹是自小形成的價值觀導致。
東南一帶,讀書風氣很盛。
古人云“積財千萬,不如讀書”。
甚至前朝皇帝,親自題勸學詩——“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有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一首勸學詩,道盡了讀書的好處。
而在本朝,科舉制度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峰,這種自小灌輸的價值觀尤甚。
何況徐青憑風玉立,從大樹緩緩下降。
正是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其出塵絕世的排場,忘我脫俗的氣度。
令一衆江湖草莽、權貴走狗,都不由自慚形穢。
自此,林天王終於意識到,他來的話,絕對達不到徐青這種效果。
同樣都是身材高大,四肢修長。
人家有解元光環。
看著就是劍仙、謫仙。
他林某人來,五大三粗,不修邊幅,搞不好被人當成巨靈神,
其實也是徐青常練鶴形術,身材比例和姿態尤爲的好。
天然有股仙氣。
別說青銅鏡判定徐青是域外天魔。
正是天魔,善於蠱惑人心,扮起仙人來,比真仙人還像。
畢竟真仙人的形象,很可能是世俗人一廂情願,實際上禿頂啊、齙牙呀、瘸腿啥的……都有可能。
但天魔能精準扮出人們想象中的仙人模樣。
一個是仙人,一個是專業扮仙人。天下的事情要分出高下,勝負關鍵就在“專業”二字。
徐青向任天遊抱拳,標準的江湖禮,然後環視出來相迎的衆位高手,灑然道:“今日徐某算是江湖人,咱們只說江湖事,至於解元的名頭,在這裡,不提也罷。”
他語氣溫和,如春風化雨,使人不自覺有些許親近感。
沒辦法,人都是視覺動物。
兩大絕世劍客相鬥,第一眼的情況下,肯定希望帥的贏。
若是一個是一劍西來,一個是天外飛仙。
肯定覺得天外飛仙厲害。
文字的美感上,天外飛仙已經贏了!
另一邊,林天王在衆人出來之前,已經得了徐青提點,暗藏一旁,收斂氣血。
衆人中,除了紅髮衍空有覺察外,其餘人皆不知。
他們見徐青孤身而來,氣度非凡,加上對方的光環,心中自是揣摩對方的用意,一時間甚至忘了不講江湖道義,直接將對方打倒綁進營寨再說。
這也是徐青剛纔口吐雷音,頗有震懾的效果。
沒人帶頭的情況下,衆人自然心有顧忌,不肯冒頭。
免得成爲徐青傾瀉憤怒的對象,縱使衆人合力拿下對方,自己也捱了重擊,得不償失。
畢竟大家都是出來混的,保存實力,纔是王道。
除非好處太大,否則沒必要犯險。
打殺了徐青,還得面對人家背後大人物的報復呢!
任天游到底是東道主,只能回話,“徐解元深夜前來,到底有何事?”
徐青灑然道:“聽聞任幫主和林島主有嫌隙,徐某正是爲此而來。”
說到正題,衆人心裡反而踏實。
任天遊搖頭:“江湖中,各爲其主,任某雖然心折徐解元的氣度,卻也不能因此放下這件事,”
徐青:“現在大家暗流涌動,一旦衝突集中爆發起來,都討不得好。譬如任幫主,我只恐你在這一戰受傷,屆時……”
任天遊心裡一沉,“屆時什麼?”
徐青慢條斯理道:“基業便宜了別人,比如……”
他的目光在顏福、古無極等人身上,來回流連。
古無極、顏福等暗罵不已,就算他們真這樣想,你小子也不能說破啊,不然和任天遊這表面朋友還做不做!
好在,徐青總算沒有開口,而是目光最終停留在紅髮衍空身上,微微一笑:“大師,我派你來巨鯨幫,確實是對任幫主的基業有意,但現在我改主意了。”
他察覺到衍空也在此處時,內心雖然驚訝,卻處變不驚。
因爲氣運小蛇這次的黑氣,雖然濃郁,卻還沒到極其危險的程度。
足以說明,如今的紅髮衍空在他和梧桐老樹以桃木劍合力一擊之後,狀態已經沒法和剛在金光寺相遇時相比。
所以徐青現在有林天王埋伏在一邊,兩人聯手,哪怕面對衆多高手,依舊能做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這也是功夫高的好處,打不過,要逃走確實容易。
紅髮衍空神色微變,這小子太髒了!
他有種被髒東西纏上的感覺。
但沒有開口辯駁。
因爲徐青傳音入密,“大師,你也不想再挨一記先天指和林天王的重拳吧。”
“他們可未必敢殺我喲,要不要賭一下?”
紅髮衍空,只能選擇閉嘴。
他這一世已經是最後的機會,再挨一記先天指,這肉身也就廢了。
而且他身上衍空的那部分自我依舊存在,瘋狂扯他後腿。
還是太急了啊。
紅髮衍空不由後悔,不該那麼早就出來。
但他也是被衍空逼的。
這傢伙確實有慧根,知曉拖下去,衍空自己會潛移默化地同化成“他”,不如賭一把。
搞得現在紅髮衍空,亦是騎虎難下。
這份心機,比徐公明也不差。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再忍一忍,等他找到那座山,取出自己的那份東西,整個東南,除了應天府的老鬼,便沒人值得他顧忌了。
徐青開口,任天遊本來將信將疑,現在紅髮衍空閉口不言,任天遊不由心裡信了大半。
若無內應,以徐青傳聞中的謹慎,怎麼敢這樣出現在衆人面前。
而且先前準備的機關陷阱,徐青踩都不踩。
任天遊一時間心內悚然。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別看徐青現在是孤身一人,實際上衍空很可能是他的內應。
而旁邊的顏福、古無極、鐘山五老,都是暗自得魏國公授意,想要奪權來的。
他手下雖然也養了道士、武者,但神魂、武道方面的實力,都不足以和古無極等抗衡。
若是衍空要合作,任天遊一口就答應了。
何況衍空和古無極之間有恩怨,他更加放心。
這樣一來,自然形成一種內部平衡,令顏福等人也找不到機會輕舉妄動。
而且剷除林天王是衆人目前的第一目標。
但是!
任天遊現在一陣分析,要是徐青和顏福他們聯手,以解決這次和林天王的紛爭爲酬勞,豈不是他就得涼了?
別看魏國公和徐青嫌隙不小。
這種人物,哪怕有殺父之仇,在利益面前,也是能合作的。
老政客的基本素養,那就是在公利上,不講私仇。
任天遊想明白之後,反而更不能讓顏福等人以爲衍空不是他這邊的。他咳嗽一聲:“我與衍空大師一見如故,徐解元就不要離間我們了。”
他雖然這麼說,下意識還是身子遠離了衍空寸許。
純粹是本能意識。
等他發現之後,也不好再靠近,不然太明顯。
只能祈禱別人沒瞧見。
而顏福、古無極當然瞧見了,心中生出異樣。
這一幕,令暗中窺伺的林天王,大開眼界。
徐公明果然是天生的“軍師”,這玩弄人心的手段出神入化。
其實徐青很清楚,他這些伎倆,都是氣泡,一戳即破。
說這些話,無非是進行前戲鋪墊,爲後面的事準備。
徐青微微一笑,並不繼續說自己和衍空的事,點到爲止,更有想象空間,他繼續開口:“明人不說暗話,在下只要一條到嶺南的航線,在這條航線上,不受貴幫的襲擾即可。”
他直接亮明訴求,任天遊心裡大鬆一口氣,就怕對方沒要求。
任天遊道:“徐解元莫非不知道,往嶺南走,便又是東溟幫的地盤,我可做不了主。”
“所以我只要貴幫許可,至於東溟幫的事,我自有我的辦法。”徐青侃侃而談。
任天遊沉吟,看向顏福道:“這事我做不了主,顏先生什麼意見?”
顏福見這一鍋飛來,擺明了是任天遊要將壓力轉到他這邊。他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都有麻煩。
顏福是人老成精,哪裡能上這惡當,說道:“徐解元,你不能空口白話要這麼大的好處。我們國公,可一向對你禮敬有加,你莫要得寸進尺。”
這話一出,便給事情留了餘地。
他不是沒反駁,也不是不接受任何條件的和議。
總歸是前後都留了餘地。
而且顏福還不能把鍋甩回給任天遊。
這是個名分的問題。
如果他讓任天遊做主,那魏國公如何在名分上佔據大義,接手巨鯨幫的權柄。
徐青灑然一笑:“江湖的事,用江湖的規矩解決。徐某平生不好鬥,唯好解鬥。這樣吧,諸位今日但凡有人能勝過我,那和議之事,徐某提也不提,還奉送諸位一件我身上的寶物,或者絕學……總歸是不能虧待諸位。若是諸位都落敗我手,那就照我剛纔說的那樣做。怎麼樣?”
他如此說,衆人是一點後顧之憂都無。
問題是,徐公明如此自信,竟然覺得,他們單打獨鬥之下,都不是他的對手。
“先說好,我們兄弟五人,面對一人是五人聯手,面對千軍萬馬,也是五人聯手,徐解元敢應下嗎?”鐘山五老中的鐘老大說道。
徐青淡淡道:“可。”
他簡簡單單一個字,好似重錘落在鍾老大心靈中,令他忍不住後退。
鍾老大知曉對方是神魂攻擊。其顯示出的深厚修爲,絕對勝過他們五個中的任何一個。
心下里,不免對徐青更加忌憚起來。
見徐青連鐘山五老一起出手,都願意接下。
衆人也是要面子的,自然沒法再拒絕這個很“江湖”的方式。
當然,如果大家齊心協力,都不要臉,那也是可以羣起攻之。
關鍵是,現在衆人齊心不起來。
不過古無極還是開口了,說道:“如果我們車輪戰,徐解元勝了一場之後,要休息幾天,我們是不是也要等你幾天?”
徐青微微一笑:“那倒不必,只要我勝了一場,立馬便是下一場。如果古門主想在我和其他人交手時,偷襲我……呵呵……林大哥,你可以出來了。”
徐青話音一落,只見虛空響起霹靂一般。
林天王大笑走出來,血氣之濃烈,勝過在場任何人。
他到底天賦異稟,又在海上不計生死地搏殺多場,這對任何武道強者,都是難得的寶貴經驗,是以林天王論靈肉合一之深,遠勝在場衆人。
他這種道路,誰都知曉,問題是有沒有這個膽量和天賦去做。
是以林天王靈肉合一,幾乎養出武道大宗師的拳意,單打獨鬥之下,便是如今的紅髮衍空,也不敢言勝了。
徐青心裡清楚,這是林天王心裡憋了一口氣,此刻發泄出來,氣勢更加猛烈。
他也暗自驚訝,林天王練髒之後,進度之快,著實非同尋常。
而且上次的七花參露丸,林天王有不少,服用煉化之後,氣血自然更上一層樓。
那畢竟是以四曲靈參爲主藥煉製的丹藥!
衆人見到林天王出現,既感到驚訝,又心下釋然,徐青果然不是孤身前來。
若徐青孤身前來,其本事肯定比衆人預計得高不少,否則徐青不可能如此灑脫自如。
現在看來,還是正常範圍。
有東西,但不是非常多!
可以一戰。
而且話已經說好,是徐青來車輪戰,而不是林天王!
他們還賺了!
另一邊,古無極見林天王出現,驚訝之餘,倒是很快沉住氣,說道:“徐解元,我聽衍空大師說,你會先天指。若是在下,僥倖贏了你一招半式,可否將先天指的功法給我抄錄一份。若是我輸了的話,希望徐解元可以和我交換功法,我仍舊抄錄先天指的功法,也會將自身的天罡無極功心法原稿給徐解元看一遍。”
他敏銳把握住這個機會,直接提出自己的條件。
另外,衆人也意識到,徐青有先天指,再加上林天王,真把人逼急了,足以殺死他們中任何一個,甚至還有走脫的機會。
眼下徐青的提議,更合乎衆人的利益。
至於讓巨鯨幫的幫衆將徐青、林天王圍殺。
開玩笑,這些幫衆海戰勉強夠看,陸戰的話,跟那些邊軍根本沒法比,頂多和衛所兵半斤八兩,而且紀律性也只是勉強能有個體面,實際上……
說到底,做了海寇,殺人放火在行,但像軍隊那樣進行建制,不是簡單的事。需要專業的人來練兵。
而且魏國公也不希望巨鯨幫能有正式軍隊的建制和紀律性,那樣的話,巨鯨幫肯定會脫離他的掌控。
可以說,一羣烏合之衆,除非無差別攻擊,不然的話,根本難以圍殺徐青、林天王這種高手,甚至可能當人家的掩體。
當然,如果車輪戰內,徐青使出先天指,那必然大傷元氣。屆時衆人找到機會,那就說不得要將徐青留下了。
關鍵是,他們是絕不肯自己承受這一擊的。
這也是賭,徐青在車輪戰時,不敢用出來。
將心比心,反正他們不會這樣做。
因爲一旦用出來,就會失去震懾的效果。
徐青聽了古無極的條件,暗自心想:“這廝打得好主意,無論輸贏,都可以獲取先天指的修煉秘要。不過你沒金光咒,修煉出先天一炁,拿到功法,也練不了。反而……”
徐青心想,這天罡無極功出自全真道,興許對他有用。他便開口道:“可。”
古無極神色大喜,他自不知先天指還有這個前提條件。
其實,他也是一葉障目。
那幅畫在重陽宮日日夜夜受到全真道弟子祭拜,自重陽真人之後,再無一人練成。
難道全真道的弟子都是傻子,看不出那裡面有先天指的修煉法門?
還不是因爲,沒有先天一炁,根本無法修煉。
而能夠修煉先天一炁的金光咒,如果沒有玄天觀想法彌補破綻,便只有大禪寺等聖地的無上寶典可以消解其中副作用了。
若是真有大禪寺等聖地的無上寶典,又何必修鍊金光咒呢?
至於天師道能修煉金光咒,不受其害,卻是另有緣故,那和天師道的天師度有關。
可以說,徐青是符合了種種苛刻的條件,才得以修煉成先天指。
最關鍵是,這玩意每用一次,都會損耗本命元氣,修煉越深,損耗得越多,古無極若是得到之後,必然後悔。
徐青纔不會提醒。
反正這算是意外之喜。
其實他還盯上了古無極的無極刀,但這次爲了平息紛爭,只能先放下這些事。
無論怎麼說,無極刀存在古無極手裡,又不會跑。
等他實力更強,勢力更大,連古無極老兒一起收了當手下!
讓他知道,什麼叫送貨送到家!
另一邊,除了古無極外,其他人倒是沒額外的要求。
畢竟贏了有好處,輸了只是給巨鯨幫勢力範圍內的一段航線,左右不虧。
任天遊甚至恨不得當場答應下來。
考慮到顏福他們在,卻也不好表示得過於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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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然道:“在下添爲東道主,那就第一個和徐解元交手,然後再是顏先生、鐘山五老和古門主吧。”
他看似逾越,實際上除了損害顏福的利益外,這個順序,對其他所有人都有好處。
鐘山五老能排在倒數第二,自然佔了便宜。
而古無極更是如此。
任天遊這樣安排,古無極還能不謝?
如果顏福不答應,豈不是要得罪古無極?
離間計嘛,誰不會玩?
至於紅髮衍空,本來和徐青有舊,不參與也是情理之中。
只要衍空和徐青的關係沒坐實,顏福終歸要忌憚他的存在。若是坐實了是徐青的人,那任天遊豈不是立時被孤立了?
他纔不會那麼傻。
而且有衍空在,任天遊還有隨時倒向徐青的藉口,從側面威脅了顏福以及他身後的魏國公府。
可以說,任天遊一番借勢,也解決了他自己目前的一大困境。
這是絕對的雙贏!
徐公明來的正是時候啊!
徐青自然沒有一開始想這麼深,但任天遊的反應,讓他琢磨出其中的味道,他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直接定下來。
徐青拱手道:“任幫主,那就得罪了。”
任天遊微微一笑:“在下修煉的是全真道長生子真人的靈虛劍罡,如今尚未至爐火純青的境界,徐解元若是被我傷到,可不要誤會。”
他當即和徐青眉來眼去,弄得顏福心中更生忌憚。
這徐公明,究竟是什麼髒東西啊!
不過顏福也知曉,根子在於任天遊翅膀硬了,而國公又不想給對方太多的獨立自主權力。
這是雙方的根本矛盾,難以調和。
有沒有徐公明,都會繼續存在,直到矛盾暫時掩蓋住,或者徹底解決。
徹底解決的辦法,那只有是任天遊不做這個幫主。
目前看來,很難了!
徐青灑然回任天遊,“刀劍無眼,若是被任幫主傷到,徐某怪不得誰。只能怨自己學藝不精。”
他說到此,又對林天王道:“兄長,我待會要是輸了,也不必爲我記仇。”
林天王立時喝道:“徐公明是我骨肉至親一般的兄弟,誰要是傷了他,林某記他一輩子。”
徐青忙道:“兄長,大可不必。”
林天王怒目圓睜,不言自威。
衆人不由心裡一軟。
公平決鬥,還搞場外干擾是吧!
他們也不好說什麼,車輪戰的事,要是傳出去,已經足夠江湖同道恥笑了。
大家都是要臉的。
隨後,衆人讓出戰場給徐青、任天遊二人。
天河傾瀉,星光如鬥。
一時間,天地間除了風聲以及遠處的波濤聲,變得寂靜異常。
一場練髒級別的決鬥,一觸即發!